第24章 会求死吗

靠近灰楼时,秋浔渡注意到一小队丧尸在巡逻。

他们腰间别着打磨粗糙的木棍,步伐缓慢但路线固定。当秋浔渡试图靠近灰楼侧面一条堆满废弃医疗床和输液架的窄巷时,其中一个巡逻丧尸猛地停下脚步,枯槁的头颅转向他,黑洞洞的眼窝首勾勾地“盯”着他,一只手臂抬起,喉间挤出两个清晰冰冷的字:“止步。”

然后他指向旁边一栋半塌的建筑,二楼窗户黑洞洞的,隐约传出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绝望地刮着木板。“禁地。”巡逻丧尸补充道,随即不再理会他,继续自己的路线。

灰楼门口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血库登记”。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陈旧消毒水、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甜腥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空间不大,像个小传达室。光线昏暗,只有一个窗口,窗后坐着一个丧尸。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的旧式灰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用细铁丝勉强缠住的金丝眼镜。稀疏的白发被仔细地梳理过,露出同样灰白、布满老年斑的宽阔额头。

他正低头,用一只枯瘦的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在一本边缘卷起的厚账簿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姿态,透着一股旧时代账房先生般的刻板与专注。

秋浔渡走到窗口前。那丧尸——理账人——并未立刻抬头。他写完最后一行字,才缓缓将笔搁在砚台似的墨水瓶旁。然后,他抬起脸。镜片后的眼睛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眼白,只有两点深沉的灰黑,像两口枯井。

他上下打量了秋浔渡一番,目光在他脸上和破旧的道袍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他腰间的空水壶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凝固的蜡像。

“人类。交易?”他的声音比之前的袖标丧尸更清晰一些,带着一种缓慢、干枯的腔调,每个字都像在努力地咬准。

“汽油,水,食物,药品。”秋浔渡首接报出需求,声音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平淡。

理账人点点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轴承。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同样粗糙发黄的纸,推到窗口。纸上画着简陋的表格。

“标价。”他指指表格,又指指墙上贴着的一张同样粗糙的清单。秋浔渡扫了一眼:汽油(每升),饮用水(每500ml),压缩饼干(每块),抗生素(每片)……后面跟着一个他看不懂的符号,大概是某种内部积分单位。

“不收实物,只收血。”理账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干枯的声音再次响起,“新鲜,人类,200cc起兑,自愿交易。”

秋浔渡沉默地卷起左臂的袖子,露出小臂。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解开背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小的塑封采血针包——这是他在希望农场时顺到的,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理账人看着他拿出自带的针具,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默默地从窗口下方推过来一个干净的、带有刻度的玻璃采血瓶和一个止血带。

空气里只剩下秋浔渡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采血针扎破皮肤的轻微“嗤”声。冰冷的针头刺入血管,暗红的血液顺着细管缓缓流入玻璃瓶,那刻度线一点点上升。

200cc。秋浔渡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离开身体,注入那个冰冷的容器。一种微妙的虚弱感和寒意顺着抽血的胳膊蔓延开,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

这感觉,和剥离丧尸怨戾本源时那股阴冷粘稠的能量入体,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都是一种生命力的交换,只是方向相反。

理账人伸出枯瘦的手,动作依旧缓慢但精准,拿起那个装了200cc血液的瓶子,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暗红的液体在玻璃瓶中微微晃动。他似乎满意了,点点头,将瓶子小心地放入身后一个看起来像是改造过的、带制冷功能的保温箱里。

“可兑:汽油二十升,饮用水五升,压缩饼干十块,通用抗生素三片。”他报出物品,声音毫无起伏。然后,他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边缘磨损的硬皮本,翻到空白页,拿起笔:“名号?”

秋浔渡愣了一下。

“登记。”理账人补充道,笔尖悬在纸上,“自愿交易,留痕。”

“……秋。”秋浔渡沉默了一瞬,报出了姓。理账人毫无反应,只是缓慢而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秋,200cc”。字迹工整,带着一种老派的韵味。

很快,东西被推了出来:一个沾满油污的方形塑料汽油桶,两个装满水的旧矿泉水瓶,一包用油纸裹着的压缩饼干,三片单独包在锡纸里的白色药片。

秋浔渡默默地将东西收进背包。背包瞬间沉甸了许多,压在肩上,那份沉甸感似乎稍稍冲淡了失血带来的微眩。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念头,或者说,是那个冰冷系统赋予他的“职责”,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停住脚步,目光再次投向窗口后那张如同蜡塑的脸。

“你们这里,有没有……”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想要解脱的……丧尸?自愿的。”

理账人正在合上账簿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再次聚焦在秋浔渡脸上。这一次,他看了很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风声。

他慢慢抬起一只手,用指关节推了推滑到鼻梁中间的眼镜。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陷入沉思的老学究。

“解脱?”他的声音依旧干枯,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枯叶被风吹动时最轻微的摩擦,“年轻人……”

他微微前倾,隔着窄小的窗口,那张灰败的、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离秋浔渡近了些。秋浔渡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尘土和淡淡腐朽的气息。

“他们……我们,”他喉管里发出缓慢的气流声,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称这个……为‘第二次呼吸’。”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扫过窗外那条过于整洁的街道,扫过远处那几个还在僵硬地挖掘土地的劳作者身影。

“我们清理暴戾,驱逐疯狂,制定规则……约束自己。”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间艰难挤出来,“我们清扫街道,修补房屋,甚至……”他似乎想指向外面那块土豆田,但手臂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种出能活下去的东西。”

他再次看向秋浔渡,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挣扎、在燃烧,却又被无边的死寂牢牢锁住。

“你觉得……”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质问,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指向那早己停止跳动的位置,“一群终于……终于学会‘活着’的怪物……会求死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重锤砸在沉闷的鼓面上。窗口内外,一片死寂。秋浔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个沉寂的系统毫无反应。没有冰冷的机械音提示发现“怨戾灵体”,没有流程化的协议启动。眼前这个“理账人”,以及这个诡异的“静息镇”,似乎真的在他们自己定义的范畴内,达成了某种冰冷的、非生非死的……“活着”。

秋浔渡沉默着,迎上理账人那洞穿般的目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也是对这个末世、对所谓“超度”最尖锐的嘲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不知是表示听到了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他拉紧背包带,转身,推开了血库登记处那扇沉重的木门,将理账人和他那个枯井般的问题留在了身后昏暗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