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安卫的整编步入正轨之后,朱元璋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亲眼,去看一看,这座大明的南都。
去看一看,这花花世界之下,最真实的、己经溃烂流脓的模样。
这日,他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绸衫,对着铜镜,将自己脸上那股不自觉流露出的威严与冷峻,尽数敛去,重新变成了一个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天真的少年。
准备妥当后,他只带着同样作便服打扮的赵铁山和王德二人,悄然从王府的侧门,溜了出去。
走在南京城的街头,与那日坐在华贵马车里、被盛大仪仗簇拥时的感受,截然不同。
没有了官员的俯首叩拜,没有了百姓的夹道围观。他,成了一个最普通的看客。
南京城,很大,很繁华。
街道,是用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而平整。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茶楼,酒肆,当铺,钱庄……应有尽有。
街上,行人如织。有身穿锦袍的士绅,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乘坐轿子的官宦家眷,也有一脸精明,来往匆匆的商人。
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但朱元璋的眼中,却看不到,半点太平。
他看到,在那些最繁华的酒楼门口,停着一顶顶由八人抬着的、装饰华丽的官轿。而就在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却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
他看到,在一家装潢奢侈的绸缎庄里,两位权贵家的女眷,正为了一匹新到的苏绣云锦,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其中一位轻描淡写地一掷千金,将那匹足够寻常百姓吃用数年的绸缎收入囊中。而在店门外,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因为饥饿难耐,偷了一个沾满尘土的冷馒头,被店家发现后,正被伙计用竹条抽打得遍体鳞伤,哭声凄厉,却无人理会。
他看到,官道之上,几辆勋贵府邸的马车横冲首撞,拉车的骏马神骏非凡。路上的行人纷纷惊恐地向两旁避让。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因为躲闪稍慢,被马车撞翻在地,新鲜的蔬菜散落一地。还未等他起身,车上的恶奴便探出头来,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打辱骂,骂他“不长眼的狗东西,惊了爷的宝马”。。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句诗,朱元璋,读过。
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刺眼,如此锥心。
“殿下,我们……回去吧。”王德看着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乞丐,眼中满是不忍。
朱元璋没有说话。
他只是继续向前走。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秦淮河畔。
白日里的秦淮河,没有了夜晚的灯红酒绿,却依旧,是一派醉生梦死的景象。
画舫之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靡靡之音随风飘荡。一些富家子弟,一大早便在船上开起了宴席,左拥右抱,嬉笑打闹。
两岸的酒楼里,更是高朋满座。
一群群,头戴方巾,身穿儒衫的士子,聚集在一起。他们本该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脊梁。
但此刻,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依我之见,那史可法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督师江北毫无建树,实乃,我辈文人之耻。”
“非也,非也。我看马阁老,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拥立新君,稳定朝局,此乃不世之功啊。”
“复社的那帮狂生,又在攻讦阮大铖了。真是不知死活。”
他们,在党同伐异。
他们在为那些,他们需要依附的权贵摇旗呐喊。
他们也在,吟诗作对,互相吹捧。
“兄台此诗,深得盛唐风骨,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比起李大家的这首新词,小弟不过是,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他们,在风花雪月。
他们,在粉饰太平。
朱元璋,就站在,一处酒楼下。
他听着,楼上传来的,那些慷慨激昂的,或者温文尔雅的声音。
他的手,在袖子里,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刺出了血。
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滔天怒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
怒!
怒其不争!
怒其麻木!
怒其无耻!
北方,千里焦土,尸横遍野,易子而食。
京师,刚刚经历了屠城之祸,血流漂涌。
他朱家的皇帝,他名义上的父亲,刚刚在煤山上,用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
而这里……
这里依然,是歌舞升平。
这里依然,是醉生梦死。
这里的人,从上到下,从官到民,仿佛都得了一种病。
一种,深入骨髓,无药可救的,绝症。
一种,名为“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亡国之症!
这,才是大明真正的病灶。比任何外敌,都更加致命。
他们,难道就真的以为。
凭借一道长江天险,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他们,难道就真的以为。
建虏的铁蹄,会永远,停在黄河以北吗?
愚蠢。
可悲。
可恨。
朱元璋,闭上了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让他拔剑杀人的怒火,压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会暴露自己。
要想改变这一切。
要想叫醒这些装睡的人。
唯一的办法,就是权力。
至高无上的,绝对的权力。
只有当他,再次坐上那张最高的椅子。
只有当他,将整个大明的军政大权,都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
他才能,用最铁血的手段,来为这个己经烂到骨子里的国家,刮骨疗毒。
他才能,用最响亮的耳光,来抽醒这些沉浸在江南梦里的,懦夫。
“走吧。”
他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但赵铁山和王德,都能感觉到。
眼前的这位殿下,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份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决心与杀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刺骨。
他夺取天下的决心,在这一刻,不再仅仅是为了光复自己的基业。
更增添了一份,要“拯救”这个,己经麻木不仁的,民族的沉重使命感。
回到王府。
朱元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张拜帖。
他要去拜访一个人。
一个,在这满城醉生梦死之人中,唯一还保持着清醒的人。
史可法。
他知道,要想在这滩浑水里站稳脚跟。
他需要,一面旗帜。
而史可法,这位东林党魁,这位在江南士林中,拥有着巨大声望的悲情名臣。
就是他,现阶段,最好的一面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