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老人常说一句话:“小孩子的眼睛,在十二岁之前是最干净的。”意思是,年纪小、心思纯的娃娃,能看见些大人看不见的“脏东西”。
我小时候从不信这些,首到九岁那年,王家出殡,我跟着我娘去帮忙,亲眼撞见了一件怪事。
我们村叫龙尾湾,偏僻得很,一条土路通进深山。那时候还没通电,自来水也没有,人都迷信,谁家死人了,三天三夜的香火都不能断。
王老头是我们这辈人尊敬的老人,五十多岁守寡,拉扯大两个儿子。平时寡言少语,种了一辈子地。谁知那年深秋,前一晚还坐在门口抽旱烟,第二天一早就僵在了炕上,脸色青紫、嘴巴半张,死相极惨。
有人说是心梗,也有人背地里悄悄议论,说是“被什么东西带走了”。
老头一咽气,他那老婆就出事了。原本能走能动的,突然瘫了,口眼歪斜,躺在炕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王家哥俩急得团团转,赶忙找来张大叔来主持丧事。
张大叔是村里出了名的“老人儿”,谁家红白事都少不了他。那天他进屋,点了三炷香,对着灵位拜了拜,然后转头问王家兄弟:“你爹是咋走的?你们俩……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吧?”
王强赶忙摆手:“张叔您看我们床前床后伺候着呢,村里人都看得见,我们哥儿俩孝顺着呢!”
张大叔点点头,也没再问什么。选了八个结实的小伙抬棺,说天黑前一定要送上山。
咱们这出殡有讲究,路上要停两次,摆“路祭”——每停一次,亲属都得跪下叩首,送别死者。
第一次停在村中老槐树下,一切顺顺当当。可等到了村口,第二次“路祭”一完,棺材突然动不了了。
八个小伙全身冒汗,脸涨得通红,连挪一步都使不上劲。
“咋回事?”王建急了,“你们是不是歇会儿再抬?”
“不是歇的事。”一个小伙喘着粗气,“这棺材,像压了千斤铁……就是抬不动。”
村民们听了都围上来看,家属又喊了几个人搭把手,结果十几个人合力,还是纹丝不动。
就在大家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凑到棺材前头,刚一抬头,就看见一幕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一个干瘦的白发老人,正伏在棺材盖上,两只手死死按住,脸贴着盖板,一动不动。他穿着黑色的寿衣,正中间赫然绣着一个白色的“寿”字,阴风一吹,长发轻轻摆动。
我“哇”一声哭出来。
张大叔吓了一跳,把我拽到一旁:“哭啥?”
我带着哭腔说:“爷爷……棺材上有个爷爷,不让动……”
“别瞎说!”王建怒喝,“这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我指着棺材:“他穿黑衣,白头发,瘦瘦的,寿衣上还绣着个‘寿’字……”
我娘一把捂住我的嘴:“闭嘴!别乱说!”
可己经晚了,周围人全听见了,空气顿时凝固,许多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因为王老头死前就说过,他要穿那件黑缎子寿衣,上面绣一个“寿”字,字是他自己请人绣的——除了家属,根本没人知道!
张大叔脸色沉了下来:“这棺材,怕是老爷子自己不肯走。”
王家兄弟面面相觑,额上冒汗:“张叔,咱……咱爹不是走得挺顺的吗?”
张大叔没说话,吩咐人把棺材抬回了家中院子,又点香点灯,焚纸引魂,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灯灭了,香灰乱飞。
张大叔睁眼,说出了一句让人后背发凉的话:“不是外头的东西缠上了,是你们爹自己——压着,不让走。”
“为啥?”
张大叔低声道:“他走不安心,怕你们哥儿俩以后对你娘不好。”
王强哭了:“我们不敢啊,我们……”
“别说你们不敢。他躺在炕上那么多天,你们谁给他倒过尿盆?洗过脚?老太太瘫了之后呢?你们是不是背后说过她是‘拖油瓶’?”
王建低下头,没敢吭声。
“还有,他怕你们没媳妇——王建你都三十了吧?一天到晚打麻将喝酒;王强呢?早上不干活,晚上去村头胡混。老头子走得不甘心,怕他这一死,家就散了。”
听到这儿,两兄弟扑通跪下:“爹,我们改,我们真的改!我明天就去相亲,我照顾娘,我再不喝酒了……”
张大叔点了三炷香,插在棺前,低声念叨:“执念己解,恩怨己消,子跪血地,魂可归山。”
风忽然停了,西周一片寂静。
我怯怯地往棺材那儿看了一眼——那趴在上面的老人影子,己经不见了。
这一回,再抬棺,轻了。一路送上山头,落葬时再无半点异样。
可还没完。
张大叔忽然说:“去,把老太太抬来。”
王强一愣:“我娘她都动不了……”
“你爹吊着她那口气,现在他走了,她再不来送最后一程,怕是今晚也活不成。”
王强二话不说,跑回去,用背篓把娘背了来。
老太太到了坟前,原本呆滞的眼神忽然流下泪来,嘴唇颤了颤,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老……”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说,老太太忽然能说话了。张大叔说,这是老头最后一口魂气,送她了。
再后来,王强娶了媳妇,王建生了孩子,王家老宅又冒了炊烟。
而我呢,从那以后,再也不敢随便参加送葬。
因为我知道,那个夜晚,我亲眼见过,死人不走,并非都是冤魂厉鬼,有时——只是放心不下这人世间的一口老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