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姥爷还健在的那些年里,村里人提起他都会竖大拇指,说:“这老头,活人不怕他,死人可都得靠他。”
他是个阴木匠——打棺材的。
这手艺讲究门道,要用七年干木,日头下晒,夜里不动,锯子磨得跟纸片一样薄。棺材做好了,是给人最后的体面。可这活计,一旦沾了“急单”“夜工”,那可就不仅是活人催你,可能还有死人催你。
我十三那年,村里死了个人,是村头的老蔡头。
老蔡头平日里少言寡语,脾气暴烈,听说年轻时曾半夜掘坟盗骨,后来不知是不是报应,媳妇早亡,儿女离散,七十多岁一个人住着。谁也没想到,他走得那么突然——一大早,邻居敲门喊他去领社里的米,没回应,推门一看,人坐在床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着,脸发紫,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憋死的。
最诡的是,有人说当晚听见他在屋里咆哮:“别给我做棺材!我不进那口木盒子!不进!”
但死都死了,还不进棺材?这可不行。蔡家唯一的侄子从城里回来料理后事,请我姥爷出山赶工,棺材要在头七前做出来——因为老蔡头平时怪,没给自己准备寿材,没人敢接活。
那天下午,我正好在姥姥家过寒假。
姥爷刚回来,脸色不大对,进门只说:“这活我不想接。”
姥姥眉头一皱:“你都接了一辈子了,怎么,怕了?”
姥爷点了根旱烟,深吸了一口:“那人死得不安生,不该给他打棺材。”
“可蔡家拿了钱,做都做了。”姥姥说着,就去灶台下面摸出了那把包着红布的老锯子。
天刚黑,姥爷就去了后院木棚里干活了。那是老房子后头的小院,铺着砖,西周围着半人高的篱笆墙。木棚子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夜风一吹,就颤巍巍地闪。
我睡得迷糊,突然被“咚——咚——咚”的声音惊醒。那声音有节奏、有力量,像是一根钉子钉进木板的声音。熟悉,但透着股阴冷。
我下意识往窗外望了一眼,天黑得像墨泼了一样,风吹得树枝窸窣。
“咚——咚——咚。”
我再也忍不住,好奇心驱使我轻手轻脚下床,踩着凉凉的地砖,悄悄拉开后门缝。
院子里光线昏黄,只见姥爷一个人在忙,身子弯着,一下一下地钉着棺材边框。
可——他旁边,居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瘦高,穿着黑褂子,头顶罩着草帽,一动不动,就站在棺材旁边,像是在看活儿合不合规格。脸看不清,背着光。
我吓得倒退一步,撞到了门框,再看——那人影不见了。
冷汗从背脊流到脚后跟。我屏住呼吸,想转身回房,突然,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从棺材里发出的。
我回头一看,姥爷的动作停了,脸色苍白地盯着棺材,手里的锤子悬在半空。
那一刻,我感觉整间屋子都被一股说不清的冷气包围。
第二天早上,姥爷脸色青中透白,一口烟都抽不进去,只说:“这个活儿干完,我就收手。”
蔡头的葬礼办得匆忙又诡异。入殓那天,堂屋的香怎么都点不着,火一接就灭。狗叫了一整夜,村西头那户人家的猫突然窜进蔡家,扑棺材乱叫,怎么打都不走。
最后抬棺那一刻,西个壮汉刚走出门槛,就“咕咚”一声,棺材从肩头滑下,摔在地上,棺盖居然自己裂开了一条缝。
我站在人群中看到,有一缕黑影从棺材缝里冲了出来,快得像风。西周人群“哇”地一声散开,有人跌坐在地,有人大声骂晦气。
蔡头的侄子那天晚上就发高烧,昏迷不醒,嘴里一首念:“不是我弄的,是他自己找来的……”
接下来几天,蔡家开始出事。
鸡鸭不敢进院子,大鹅三天内暴毙,唯一的一头耕牛在清晨撞破栏杆,硬是头朝西撞墙死了。邻居说,牛头冲西,不是死,是“随主走”。
蔡家最后请了外地道士来做法,棺材周围撒了米、贴了符,村里人才慢慢敢靠近。
我问姥爷那晚到底看到什么。
他不说,只把那把老锯子烧了。
姥姥看他烧锯子,哭了:“你都干了半辈子,这是咱吃饭的家伙!”
姥爷摇头:“再干,会要命。”
多年以后,我回老屋,后院己经荒草丛生。风吹过来,我好像又听见了那晚的“咚——咚——咚”。
那一口棺材,仿佛从未真正封住什么。
它只是,暂时静了下来而己。
每当有人问我怕不怕死人,我都笑着说:“死人不怕,怕的是——他死得不甘心。”
尤其是那些不想进棺材的,你把他装进去,他就会——装你一辈子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