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关的烽火在身后缩成几点寒星时,三人的青骓马己踏碎最后一片燕地霜土。
荒原的风像把钝刀,卷着沙砾在铠甲缝隙里磨出细碎的痛,青鸾的砗磲贝坠不再泛着蓝光,反而凝着层薄灰,像时被北地的苍莽吸走了灵气。
“按《山戎古图》标记,再往北三十里该有处‘黑水头’驿站。”蔡泽抖开地图,羊皮边角被风掀起,露出用朱砂新添的“霜狼巢穴己毁”注记,“不过这鬼地方连棵能拴马的枯树都没有——老神棍,你确定燕军的‘使节道’不是指这条被沙鼠啃秃的荒路?”
芈玄没接话,手按在剑柄上缓缓转头。西北方的沙丘后,三匹黑马正踏碎流沙而来,马背上的骑士披着狼皮坎肩,腰间牛皮袋里插着的骨箭尾羽,正是东胡霜狼的灰蓝色。
“是匈奴休屠部的游骑。”青鸾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着药篓系带,“去年在代郡医过几个被匈奴劫掠的商队,他们的箭簇刻着这种弯月纹。”
三骑在十步外勒马,为首者肤色黝黑如铁,额间缠着的兽皮绳上串着三枚霜狼犬齿。他用生硬的燕语喝道:“汉人,滚回长城!休屠部的草场不许踏足!”
蔡泽刚要摸向怀中玉珏,芈玄突然按住他的手,目光扫过骑士马鞍上垂着的皮囊——其中一个正在滴血,暗红的血珠落在沙地上竟腾起白气。“他们有伤患。”芈玄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血腥味里混着冰毒,怕是中了霜狼的爪痕。”
青鸾立刻会意,解下药篓向前半步,贝坠在风沙中终于泛起微光:“那个……我们是医官,能治冰毒的。”她掀开兽皮坎肩,露出骑士腰间的伤口——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泛着蓝紫色,周围皮肤己结出冰碴,“呼……幸好医治的及时,若再拖延半个时辰,毒血就会冻住心脉。”
为首骑士的瞳孔骤缩,骨箭却仍指着青鸾咽喉:“可恶!汉人巫女的把戏!休屠部的勇士不用汉人的药——”话未说完,受伤的骑士突然发出含混的呻吟,身体向后仰去,冰碴顺着伤口渗进甲胄。
“阿爸!”左侧较年轻的骑士惊呼,翻身下马时腰间的青铜狼首刀磕在沙地上。他扯开伤者衣襟,只见蓝紫色纹路己蔓延至胸口,指尖碰了碰伤口,竟被冰得缩回手。
“用艾草灸烤伤口,再服下红景天煎剂。”青鸾不再犹豫,从药篓掏出砭石针在火折子上炙烤,“霜狼冰毒遇热则凝,必须先以火针逼出表层毒素。”她转头望向芈玄,“你的太阿剑能引动离火咒,借剑温针。”
芈玄长剑出鞘,剑身北斗纹在阳光下泛着赤光。青鸾将九根砭石针依次按在伤者胸前九处大穴,针尖刚触到皮肤,便见太阿剑轻轻一颤,针身竟腾起细不可见的热雾。受伤骑士发出闷哼,伤口处的冰碴“滋滋”融化,滴下的血终于恢复暗红。
“汉人……巫术?”为首骑士的骨箭低了几分,却仍紧盯着青鸾的动作。蔡泽趁机摸出玉珏,用匈奴语念出半句《山戎古图》上的祝辞——那是他昨夜在篝火旁硬背下来的,带着浓重的洛邑官话音:“北斗照荒原,冰狼退三舍。休屠与天枢,共饮一川水。”
年轻骑士猛然抬头:“你懂我们的‘狼首祝’?”他腰间的狼首刀与玉珏上的北斗纹在阳光下交叠,竟隐隐映出相似的纹路,“阿爸说,这是祖辈与中原人盟誓的印记。”
伤者在青鸾的针下忽然咳出两口蓝血,呼吸却渐渐平稳。为首骑士终于收起骨箭,用兽皮绳捆住的左手却仍按在刀柄上:“我是休屠部右贤王之子呼衍屠,你们若敢耍花招——”
“耍花招的话,你同伴此刻该变成冰雕了。”芈玄收剑入鞘,剑穗上的香草在风沙中散出异香,“我们要去纳穆湖,听说湖底有能解百毒的冰泉。”他故意忽略“冰渊之眼”的真正目的,“顺路替燕王室探查北地灾情。”
呼衍屠的目光扫过三人的行装:芈玄的楚绣护手、青鸾药篓上的三尾鱼纹、蔡泽怀中半露的古图。最后定格在太阿剑的北斗纹上,眼神忽然复杂:“纳穆湖?汉人叫它‘冰渊’,我们休屠部的传说里,那是狼神的眼睛。二十年前,有个中原人带着同样纹路的剑来过……”
“后来呢?”蔡泽脱口而出,被芈玄用 剑柄轻撞。呼衍屠却沉默了,转身指向东北方:“跟我们回部落。阿爸醒后,自会决定是否放你们北行。”
暮色漫过荒原时,休屠部的毡帐群像散落的黑珍珠般浮现。数十座毡帐围成半圆,中央的篝火堆上架着整只烤黄羊,油脂滴落的“滋滋”声里混着婴儿的啼哭。青鸾刚下马,便有几个妇人抱着孩子围上来,指着她的药篓比比划划。
“是冻疮。”青鸾蹲下身,从赤铜药盒取出雪松膏,“北地风寒,要用温阳的药。”她握住一个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小手,贝坠的蓝光映着孩子睫毛上的霜花,“阿姐给你揉些药膏,明日就能追着羊羔跑了。”
呼衍屠看着这场景,紧绷的肩甲终于放松几分。他忽然拽住蔡泽,指着古图上的北斗标记:“你方才念的祝辞,是从哪里学来的?”
“从山戎古卷上。”蔡泽故意卖关子,手指划过图上“霜狼祭台”的朱砂圈,“上面说,休屠部与山戎族曾在纳穆湖畔歃血为盟,用狼首刀与北斗剑刻下盟约——”他忽然瞥见图角新浮现的小字:“冰渊有眼,狼首吞星”,心头一跳,“你们部落里,是不是有关于‘狼神之眼’的禁忌?”
呼衍屠的脸色骤变,正要说话,毡帐里突然传来骚动。受伤的休屠部首领——呼衍屠的父亲左贤王呼衍赤,正被几个老者搀扶着走出,腰间缠着青鸾新换的药布,虽面色苍白,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
“汉人医官,治好了我的命。”呼衍赤的燕语比儿子流利得多,显然年轻时曾去过中原,“但休屠部的规矩,外来者若想活命,要么留下做奴隶,要么——”他手按在狼首刀上,“证明你们比苍狼更有资格在荒原行走。”
芈玄上前半步,手按剑柄却非握剑:“我们带着燕王室的玉珏,本可走使节道。但你儿子说,纳穆湖是狼神的眼睛——我们此去,正是为了寻找能平息冰渊异动的法子。”他指了指左贤王腰间的伤,“最近三个月,霜狼是不是比往年更凶?地脉结冰的范围,是不是扩大了三倍?”
左贤王的瞳孔猛地收缩,老者们交头接耳,用匈奴语低声议论。青鸾趁机道:“霜狼的冰毒,本应在孟夏减弱,如今却反盛,是因为地脉中的阴寒之气逆流。纳穆湖若真如传说般连通地心,湖底的冰泉一旦冻结,整个北地的水草都会枯死。”
她从药篓取出装着冰昙花瓣的琉璃瓶,花瓣在北地的风中竟保持着半融状态:“这种花只长在冰脉顶端,现在却在苍林出现,说明冰渊的寒气正在南侵。休屠部的羊群最近是不是总朝着东南方迁徙?那是它们在躲避即将到来的冰灾。”
呼衍赤忽然挥手,老者们退下。他盯着青鸾的贝坠,忽然用楚语开口:“你腰间的三尾鱼纹,是楚地巫祝的标记。二十年前,有个楚地来的剑士,也戴着这样的纹饰。”
芈玄浑身一震,楚语是他熟悉的乡音:“那人是不是姓屈?剑上刻着北斗纹,与我的太阿剑相似?”
左贤王点头,眼中闪过怀念:“屈子,他说自己是从郢都来的。当年冰渊第一次异动,他用剑劈开湖冰,救了整个休屠部。后来他往北去了,再也没回来。”他指向太阿剑,“你这剑,是屈子的传人?”
“是族叔的佩剑。”芈玄低声道,想起屈子投江前交给他剑时的话,“他说,若北地冰渊再冻,便持此剑寻狼神之眼。”
呼衍赤沉默良久,忽然解下腰间狼首刀,刀柄上的北斗刻痕与太阿剑鞘上的纹路分毫不差:“当年屈子与我父盟誓,狼首与北斗共守冰渊。如今冰渊又开始凝结,休屠部的勇士却再无人能靠近湖岸——上个月,我的三个儿子去探湖,回来后都成了冰雕。”
他的声音低沉如荒原夜风:“湖边的冰层里,冻着数不清的尸体,全是近十年想去冰渊的人。他们的兵器都指着湖中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进去的。”
蔡泽突然指着古图上的新发现:“这里!‘冰渊之眼’的标记旁,画着狼首刀与北斗剑交叉的图案,下面注着‘双纹合,冰渊开’。也就是说,必须同时有狼首刀和北斗剑,才能进入湖底?”
呼衍屠忽然插话:“阿爷临终前说,狼神之眼只接纳两种人——要么是能让狼首刀与北斗剑共鸣的勇士,要么是能医好冰渊‘眼疾’的巫医。”他看向青鸾,“你能治人的伤,可敢治湖的伤?”
青鸾摸着贝坠,想起太医院典籍里关于“地脉之医”的记载:“地脉如人,亦有经络。冰渊若堵,当用温阳之法,以药引化开凝结的寒毒。”她转头望向芈玄,“但需要有人先劈开湖面冰层,找到冰脉的‘涌泉穴’。”
芈玄握紧太阿剑,剑穗香草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屈子当年能做到,我也能。”他看向左贤王,“但我们需要向导,以及——”他瞥向蔡泽,“某个能看懂古图星象的半吊子。”
“喂!”蔡泽刚要反驳,左贤王己重重拍在他肩上:“星象?我休屠部的老者们,每晚都在观狼星。二十年前屈子曾说,当北斗七星的倒影在湖面连成一线时,便是冰渊最虚弱的时候。”他指向夜空,“今晚,正是狼星最亮的日子。”
夜色渐深,三人跟着呼衍屠和十名休屠勇士向纳穆湖进发。荒原的星空低得仿佛能摘下星辰,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向东北,与古图上的标记分毫不差。青鸾的贝坠突然发出清亮的蓝光,首首指向地平线尽头——那里,一片幽蓝的冰湖正泛着冷冽的光,湖面上漂浮着无数冰晶,像散落的碎钻。
“到了。”呼衍屠低声道,手按在狼首刀上,“去年冬天,湖面还只有半结冰,现在……”他指着湖面中央,那里有个巨大的冰涡,正缓缓旋转,冰层下隐约可见深蓝色的水流,“冰涡每天都在扩大,湖边的冰柱里,冻着的全是想靠近的人。”
芈玄看见,冰层中嵌着几具尸体,他们的手都伸向冰涡中心,脸上带着诡异的平静,仿佛被某种力量蛊惑。太阿剑在他手中轻轻震颤,剑身上的北斗纹与天空中的星象遥相呼应。
“青鸾,找出冰脉的涌泉穴。”芈玄沉声道,“蔡泽,盯着星象,北斗倒影一旦连成线,立刻告诉我。”他转头望向呼衍屠,“你和勇士们守住湖边,若冰层有异动,就用狼首刀敲击地面——地脉震动能暂时驱散冰毒。”
青鸾闭上眼睛,贝坠的蓝光如活物般在冰层上游走。她忽然指着冰涡西侧:“那里!冰层下有气泡冒出,是地脉寒气最盛的地方,就像人身上的‘至阴穴’。”
蔡泽掏出算筹,对着星空快速计算:“北斗的天枢星倒影在涡心,天璇星在西侧气泡处,天玑……”他突然惊呼,“星象成‘玄鸟展翅’之形,正是古图上记载的‘破冰时刻’!”
芈玄不再犹豫,足尖一点跃上冰面。冰层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却未裂开。太阿剑出鞘,北斗纹在冰面上投下巨大的光影,与天空中的星象重合。他深吸口气,屈子当年的剑招在脑海中浮现——“玄鸟破冰式”,一剑劈出,竟带起赤红色的剑气。
剑刃撞上冰层的瞬间,整个冰湖发出钟磬般的鸣响。冰层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却未碎裂。芈玄皱眉,想起左贤王说的“双纹合”,转头望向呼衍屠:“狼首刀!”
呼衍屠立刻会意,抽出狼首刀冲上前,刀身上的北斗刻痕与太阿剑的纹路在冰面相交。双刀齐下,“轰”的一声巨响,冰层竟如水面般荡开涟漪,露出下面深蓝色的湖水,湖水中,无数冰晶组成的星图正缓缓旋转。
“就是现在!”青鸾冲上前,从药篓取出最大的琉璃瓶,里面装着她用楚地椒艾、燕山雪松、冰昙花瓣熬制的“温阳散”。贝坠蓝光大作,她将药粉撒入湖水中,只见湖水剧烈沸腾,冰晶星图开始融化,露出湖底一个巨大的冰眼,正往外涌出刺骨的寒气。
“地脉的涌泉穴找到了!”青鸾掏出九根玄铁医针,“芈玄,用太阿剑引离火咒,蔡泽,按北斗方位敲冰眼九处!”
芈玄长剑挥出,九道赤光分别击中冰眼周围的九个光点。蔡泽握着算筹,按古图上的北斗阵位,每敲中一处,冰眼便收缩几分。青鸾趁机将医针插入冰眼中央,贝坠的蓝光顺着医针注入地脉,湖水渐渐恢复平静,冰涡不再旋转,反而开始逆时针流动,将寒气往湖底压去。
就在此时,湖底突然传来一声闷吼,冰层下竟有巨大的阴影游动。呼衍屠惊呼:“是冰渊巨狼!当年屈子曾说,它是冰渊的守护者!”
芈玄看清那阴影——足有十丈长的巨狼,浑身覆盖着冰晶鳞片,额间嵌着块巨大的冰棱,正是古图上记载的“冰骨狼首”。太阿剑在他手中剧烈震颤,剑穗香草突然燃起火焰,竟在空中凝成玄鸟虚影。
“当年屈子没杀它,是因为它本就是地脉的一部分!”青鸾大喊,“别攻击,用祝辞!”
蔡泽立刻想起古图上的铭文,用匈奴语和楚语交替念道:“北斗照狼首,玄鸟衔冰游。地脉归正道,狼神守千秋!”
巨狼的动作忽然顿住,额间冰棱与太阿剑的北斗纹发出共鸣。它仰头发出一声长啸,冰层应声而裂,却在三人周围形成保护圈。湖水开始清澈,湖底的冰眼缓缓闭合,溢出的寒气被压回湖底。
当第一缕晨光洒在冰湖上时,巨狼的身影己消失不见,湖面只剩下细碎的浮冰,像撒了一地的星子。青鸾瘫坐在冰面上,贝坠的蓝光暗了许多,却仍温暖:“地脉暂时通了,但冰渊的‘眼疾’需要定期养护。”
呼衍屠跪在冰面上,对着湖水叩首:“狼神显灵了。汉人,你们是狼神派来的使者。”
左贤王走上前,将狼首刀递给芈玄:“按盟约,狼首刀与北斗剑应由守护者共同持有。你们带着它,若冰渊再冻,休屠部的勇士随叫随到。”
芈玄摇头,将刀推回:“狼首刀属于休屠部,正如北斗剑属于北地。”他望向远处的荒原,朝阳正将沙丘染成金红色,“我们该继续北行了。屈子当年去的地方,应该还在更北处——那里,或许藏着冰渊的真正秘密。”
蔡泽忽然指着古图,在“冰渊之眼”的标记旁,不知何时又多了行小字:“三纹合,寒渊开;三人在,霜雪埋。”他突然轻笑,捅了捅芈玄:“老神棍,看来咱们三个,是被刻在星图上的人啊。”
青鸾站起身,药篓里的椒艾与雪松针在晨光中散发着暖意:“不管星图怎么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再冷的冰渊也能化开。”她望向两个同伴,贝坠在胸前轻轻晃动,“就像在苍林的篝火旁,不是吗?”
风掠过冰湖,卷起细碎的冰晶,却吹不散三人交叠的身影。休屠部的勇士们开始在湖边跳起狼首舞,歌声混着晨雾飘向远方。前方,更辽阔的北地在等待,那里有未知的冰原、神秘的部族,还有或许能解开太阿剑之谜的答案。
但此刻,他们知道,只要彼此在侧,荒原的霜雪便不再寒冷,冰渊的黑暗也终有破晓之时。
“阿爸,真的要放他们走吗?”
“咳咳……觊觎神器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