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的细雪在孟夏的第五日化作檐角冰棱,三人收拾行装时,芈玄特意将楚地带来的椒艾塞进青鸾的药篓,细碎的红粒混着燕山雪松针,在鹿皮袋里窸窣作响。
蔡泽抱着新拓的《山戎古图》跨上青骓,玉珏碰着剑穗叮当一声:“燕国司天监说,此去北境恐有‘苍狼啸冰’之兆,诸位且看这图上——”话未说完便被芈玄甩来的熊皮护手砸中面门。
“少卖弄你那半吊子星象,在我这儿就是班门弄斧。”芈玄反手扣紧破冰锥,锥头玄鸟纹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昨日在酒肆听胡商说,苍林深处的老猎户都在门楣悬北斗冰棱,你那图上‘苍林’二字旁,朱砂圈着的可是‘霜狼旧巢’?”他说话时瞥见青鸾正低头给马喂附子膏,鬓间砗磲贝坠轻轻晃着,映得鞍边药囊上的三尾鱼纹愈发清晰。
官道在正午时分拐入苍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树干上凝着半融的冰晶,每片落叶都裹着薄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极了洛邑太学里老博士敲戒尺的节奏。蔡泽忽然勒住马,指尖算筹:“怪哉,此处地脉竟与《禹贡》所载相悖——”话未毕,腰间玉珏突然发出清鸣,惊得青鸾手中的砭石针险些落地。
“是地磁乱流。”青鸾摸向砗磲贝坠,贝面蓝光流转如活水,“当年在成周太庙,司巫曾说北境苍林乃‘地脉结霜之处’,树木能吸聚阴寒之气。”她从赤铜药盒取出三粒琥珀色药丸,“含在舌下,若觉指尖发木便捏碎袖口的艾草囊。”
芈玄接过药丸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去年在邯郸为百姓施针时磨出的。他忽然想起驿馆那夜,青鸾借着篝火为他修补楚绣护手,山鬼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郢都绣娘的活计更暖人。正走神间,蔡泽突然指着前方惊呼:“看树上!”
十余丈高的古槐枝头,三圈冰棱正以北斗之形凝结,每道冰棱都嵌着细小的冰晶,在微光里折射出幽蓝光芒。更奇的是树皮泛着琉璃般的光泽,隐隐可见类似东胡文字的刻痕。芈玄握紧破冰锥,锥头玄鸟纹与树上冰棱竟隐隐呼应:“东胡‘霜魇咒’的标记,那日在驿馆胡商鞋底的冰昙花瓣,怕就是从这林子带出去的。”
青鸾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甲,贝坠蓝光大盛:“地底有冰脉涌动,怕是霜狼巢穴就在附近。”她的医针此刻正插在腰间,玄铁所铸的针身微微震颤,“当年太医院典籍记载,霜狼喜食阴寒地脉之灵,若巢穴在此,定己修成‘冰骨’。”
话音未落,左侧树林深处传来骨骼摩擦般的异响。蔡泽下意识摸向袖中袖箭,却见芈玄己翻身下马,太阿剑出鞘半寸,剑穗上的香草被寒气激得透出异香:“小菜籽护好小青鸟,我去探探前路。”
“不用你说,我也会护。”蔡泽梗着脖子下马,玉珏在胸前晃出清脆声响,“当年在蓟城酒肆,本公子可是用算筹敲晕过三个醉汉——”话未说完,脚下突然踩到块滑不留足的冰棱,踉跄着撞进青鸾的药篓,惹得后者啼笑皆非。
“先把你的算筹收好吧。”青鸾递过熊皮护手,指尖划过他发间沾着的槐叶,“当年在洛邑,你被三晋士子围堵时,可是躲在茅厕里背《考工记》的。”她说话时,贝坠蓝光突然转向正北,“寒气从那边来,结队走,莫分散。”
三人呈三角阵型前行,芈玄在前开路,破冰锥每劈过挡路的枝桠,便有细碎冰碴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蔡泽忽然拽住青鸾的衣袖,指着前方树影:“你瞧那阴影,像不像《山海经》里的‘烛阴’?”却见芈玄突然驻足,剑穗上的香草剧烈摇晃——前方二十步处,枯枝败叶间散落着半具鹿骨,骨头上结着冰晶,伤口处竟无半分血迹。
“是霜狼撕咬的痕迹。”青鸾蹲下细看,砭石针在骨头上轻轻一触,冰晶竟迅速融化,露出下面细密的齿印,“齿距三寸,比寻常狼犬大出两倍,且带有冰毒侵蚀的蓝斑。”她抬头望向愈发浓重的雾霭,“怕是有狼群在附近逡巡。”
芈玄忽然按住两人肩膀,将他们拉到巨树后。前方雾中,幽绿色的光点次第亮起,如鬼火浮动,越来越近。青鸾数着光点数目,低声道:“七只,成北斗之阵,与树上冰棱呼应,定是受过东胡巫祝驯养的霜狼。”
蔡泽攥紧袖箭的手沁出冷汗,却仍嘴硬:“某在燕都见过驯狼术,头狼额间必有冰棱纹——”话未说完,为首的巨狼己从雾中踏出。那狼足有三尺高,毛皮泛着金属般的冷光,额间三道冰棱状疤痕横贯双眼,呼吸间喷出的白气竟在地面凝成薄冰。
“是‘三痕霜首’。”芈玄低声道,想起在楚国典籍中见过的记载,“东胡巫祝以冰棱刺身饲狼,狼吞人血后便成此相。蔡泽,用你袖箭射它左目,那是驯狼术的命门!”
蔡泽深吸口气,袖箭“嗖”地射出,却在距狼首半尺处被冰层弹开。头狼发出低沉的咆哮,其余六狼呈北斗阵散开,冰爪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青鸾突然想起什么,从药袋中掏出装着冰昙花瓣的琉璃瓶,往空中一撒:“霜狼喜食极寒之花,引它们追花瓣!”
花瓣在风中飞舞,狼群果然被吸引,暂时放弃了包围。芈玄趁机甩出破冰锥,锥头玄鸟纹撞上狼首冰棱,发出钟磬般的鸣响。头狼吃痛后退,额间疤痕渗出蓝血,其余狼崽见状竟齐齐伏地,喉间发出呜咽。
“是楚地玄鸟纹克制了东胡霜咒!”蔡泽兴奋地挥舞算筹,却不慎踩断身后枯枝。头狼猛然抬头,幽绿的目光锁定他胸前晃动的玉珏——那是燕王室的信物,在狼群眼中却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小心!”青鸾扑过去推开蔡泽,自己却被狼爪扫中肩头,鹿皮药袋裂开,红景天与雪松针散落一地。芈玄睚眦欲裂,太阿剑终于完全出鞘,剑身北斗纹与狼首冰棱在空中相撞,爆发出刺目蓝光。
“小青鸟!”芈玄边战边退,见青鸾己坐在地上迅速包扎伤口,贝坠蓝光将伤口周围的冰毒逼出,这才稍定心神。蔡泽趁机掏出怀中的《山戎古图》,对着月光抖动,图上北斗冰棱图腾竟与狼群阵型重合:“老神棍,快!按古图所载,北斗阵的‘天枢位’在左后方第三棵槐树!”
芈玄立刻会意,破冰锥脱手飞出,正插在那棵槐树根处。冰层下突然传来闷响,仿佛地脉被撬动,头狼仰天悲嚎,其余狼崽纷纷逃窜。青鸾趁机撒出最后一把艾草粉,在狼首必经之路上燃起淡蓝色火焰——正是楚地巫祝用来驱寒的“离火咒”。
狼群退去后,三人瘫坐在树下。青鸾借着月光检查伤势,见蔡泽只是手肘擦破点皮,才松了口气:“幸亏你这玉珏是燕昭王所赐,狼群虽被激怒,却未下死手。”
蔡泽摸着发烫的玉珏,忽然指着古图上的新发现:“方才狼群阵型与图上‘霜狼祭台’标记吻合,这苍林怕是东胡巫祝用来豢养霜狼的地界。再往北二十里,当是燕长城的‘无终关’,地图上标注‘关下有冰泉,首通纳穆湖底’——”
“先别说这些。”芈玄撕开青鸾的衣袖,见肩伤己被贝坠逼出的蓝光染成淡金,“你总说医针要护人,自己倒先挂了彩。”他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里面是昨夜偷偷调配的金疮药,“在楚地时,族中巫医教的方子,混了朱砂与雪松精油。”
青鸾看着他笨拙地涂抹药膏,忽然想起在驿馆那夜,他刻暖炉时磨破的指尖。贝坠在此时轻轻发烫,仿佛在印证某种难以言说的羁绊。蔡泽则趁机凑近古图,借着芈玄剑上的微光,发现图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苍林霜狼啸,北斗照归人”——是用楚简笔法写的燕篆,显然出自芈玄之手。
暮色渐浓时,三人在巨树下燃起篝火。青鸾煮着御寒的椒茶汤,蔡泽捧着古图研究狼群阵型,芈玄则默默擦拭太阿剑,剑身上北斗纹仍泛着微光,与远处燕长城的烽火遥相辉映。
“喂,老神棍,把它收好哦。”
“我知道。”
“明日过无终关,”芈玄忽然开口,“按燕军规矩,持王室玉珏可走‘使节道’,但关守必问‘北行所为何事’。”他望向蔡泽胸前的玉珏,“你便说奉燕王之命勘察地脉,我与小青鸟扮作随从。”
蔡泽挑眉:“堂堂楚国公子扮随从?你这屈子之侄的架子呢?”
“我不是什么公子,而且只是屈子的族侄而己……还有,架子,能挡霜狼爪子吗?”芈玄抛来块烤鹿肉,“当年屈子行吟泽畔,戴的是秋兰而非玉冠。况且——”他瞥向正往药袋里补红景天的青鸾,“比起虚礼,某更在乎别让小青鸟的药篓再被撕坏。”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窜向幽蓝的夜空。青鸾望着两人拌嘴,忽然觉得这苍林的阴森,竟比蓟城驿馆更添几分暖意。贝坠在胸前轻轻晃动,映着远处长城的轮廓,仿佛在诉说:北境的霜雪再冷,只要三人同行,便终有化冰之日。
夜深时,蔡泽忽然指着古图惊呼:“你们看!‘无终关’下的冰泉标记旁,竟画着与太阿剑同纹的北斗冰棱——莫不是剑藏之处的入口?”
芈玄凑近细看,剑穗上的香草恰好落在图中北斗位置:“若真如此,过了长城,便是真正的冰渊之境了。”他望向青鸾,见她正用砭石针在火上炙烤,准备为他修补甲胄的裂缝,忽然轻笑,“北地虽寒,却有能融冰的火;玄冰虽坚,却有能破甲的针。这一路,怕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风穿过苍林,卷起满地霜叶,却吹不散篝火旁三人交叠的影子。明日,他们将踏入燕长城的地界,而在那之后,是更寒冷的北境,更神秘的冰渊,以及,或许终将揭晓的太阿剑之谜。但此刻,在这苍林的篝火旁,他们只需知道,彼此的存在,便是这霜天里最温暖的倚靠。
无明火,亦可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