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枫林的枫叶红得滴血,却冻在冰层里。芈玄的太阿剑鞘擦过结霜的树干,冰碴子簌簌落在青鸾发间,她正仰头望着枝头垂挂的赤金羽毛,像被揉碎的朝霞凝固在寒风里。
“《山戎风物志》说寒枫三百年一红,叶子能入药治心痹。”蔡泽缓缓抖开冻硬的羊皮卷,鼻尖冻得通红,“可这满林子红得像战场,倒像被狼神的血染红了。”
青鸾忽然按住他的嘴,耳尖微动。东北方的冰枝间,传来细碎的扑棱声,夹杂着类似编钟的清鸣——不同于霜狼的嚎叫,这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每一声都让她腰间的砗磲贝坠泛起涟漪。
“是翔鸟。”她蹑手蹑脚拨开结冰的枫叶,只见枝桠间蜷着只禽鸟,羽毛本该是赤金色,此刻却沾着蓝紫色冰渣,尾羽三根冰棱断了两根,正滴滴答答往下落冻血。
芈玄的手按在剑柄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狼首骨号声。二十步外的枫树后,数个裹着白熊皮的身影正举着骨矛逼近,矛头刻着和翔鸟尾羽相似的冰棱纹。
“外来者!竟敢惊扰狼神的信使!”为首者足有一丈高,额间嵌着冰棱制成的图腾,腰间悬着用翔鸟尾羽编织的护身符,“去年秋天,就是汉人商队射伤了雌鸟,如今雄鸟也遭了难——把他们捆了,献给神鸟赔罪!”
青鸾刚要解释,骨矛己顶住她后颈。蔡泽被按在结霜的树根上,羊皮古图被扯走,他急得用匈奴语喊:“我们是医官!那只翔鸟受伤了,我们能治——”
“休屠部的巫医才配碰神鸟!”另一个骑士扯下青鸾的药篓,雪松膏和砭石针散落满地,“汉人巫女的药篓里定有诅咒草!”
“你们这些人怎么不讲道理?”
“嘘,和他们讲不得道理。”
芈玄没有反抗,他注意到这些骑士的皮靴上沾着黑色冻土——那是只有地脉阴寒处才有的腐泥,和翔鸟伤口的冰毒颜色相似。当冰冷的皮绳捆住手腕时,他听见青鸾低声说:“他们的护腕刻着‘冰棱守’图腾,是北地古老的地脉守护者部族。”
牢房是半埋在地下的冰窟,西壁嵌着发光的冰晶石,照出蔡泽气鼓鼓的脸:“早知道该把休屠部的狼首刀顺来,这会儿砍铁栏多方便。”
“别晃了,皮绳沾水会收缩。”青鸾正在研究墙角的冰纹,砗磲贝坠贴着冰面发出微光,“这些冰晶石的排列是北斗倒悬阵,和休屠部的观星台很像。”
芈玄忽然凑近她耳边:“方才被押解时,我看见首领帐篷外停着辆雪橇,上面躺着个姑娘,嘴唇发青,指甲全是蓝紫色——和翔鸟的伤一样。”
“冰毒入脉。”青鸾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药篓系带,“翔鸟尾羽的冰棱本是地脉清道夫,若被污染,反而会成为毒源。那只雄鸟的伤,不是箭簇所致,是被某种带着冰毒的爪子抓的——和霜狼的爪痕类似,但更细小。”
蔡泽突然指着石墙上的刻痕,那是用兽血画的翔鸟啄食冰蛇的图案:“古图上‘寒枫篇’说,翔鸟以冰渊蛇为食,蛇毒能激发它们尾羽的净化之力。但如果冰蛇得了怪病……”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半块没被搜走的雪松饼,“你们记不记得,休屠部的老者说过,十年前寒枫林的翔鸟突然袭击牧民?”
“所以部落把袭击归咎于外来者,却没发现是翔鸟误食了带毒的冰蛇。”芈玄用剑柄敲了敲冰栏,北斗纹在冰晶石上投出光影,“现在雄鸟受伤,地脉净化失衡,冰毒反噬到牧民身上,首领的女儿才会重病。”
话音未落,冰窟外传来骚动。急促的脚步声后,冰门被推开,浑身是雪的首领闯进来,冰棱图腾在额间发颤:“巫女!神鸟在吐血——你若能救它,我放你们走;若不能……”他手按在熊首刀上,“就陪神鸟一起葬入冰渊。”
青鸾立刻起身:“带我去。还有,把你女儿的病情告诉我——她是不是半夜发热,却浑身冰冷,指尖有冰晶凝结?”
首领怔住,喉结滚动:“你怎么知道?”
“因为神鸟和她中的是同一种毒。”青鸾跟着他跑出冰窟,夜色中的寒枫林飘起细雪,翔鸟被供奉在中央的冰台上,金色羽毛己变成暗赤色,尾羽剩下的那根冰棱正渗出黑血。
“它在净化地脉时吞了毒源。”青鸾摸出仅剩的琉璃瓶,里面是上次在冰渊剩下的温阳散,“蔡泽,把你藏的红景天拿出来——我知道你靴筒里缝着药袋。”
蔡泽一边嘟囔“医者不该翻病人私藏”,一边掏出用兽皮裹着的药材。青鸾将温阳散与红景天汁调和,用砭石针蘸着药膏,轻轻刺入翔鸟翅根的“至阳穴”——那里的羽毛下,正浮现出和首领女儿相同的蓝紫纹路。
“地脉如人,神鸟是这寒枫林的‘太冲穴’。”青鸾的贝坠亮起蓝光,顺着针尾流入鸟身,“你们的图腾刻错了——翔鸟不是狼神的信使,是地脉的守护者,用尾羽清扫冰毒。但当毒源太强,它们反而会被反噬。”
首领忽然跪下,冰棱图腾磕在冰台上:“三年前,冰渊方向吹来黑风,之后冰蛇开始发疯,神鸟也变了性子。我们以为是神罚,便猎杀所有靠近枫林的外人……”
“去年被你们赶走的汉人商队,其实是想告诉你们,冰渊的寒气在异变。”芈玄走上前,太阿剑的剑穗香草在冷风中飘出暖意,“就像休屠部的霜狼异变,寒枫林的翔鸟也在替地脉承受毒伤。”
翔鸟忽然发出清越的啼鸣,尾羽断处竟渗出金红色的血,将冰台染成枫叶般的颜色。首领的女儿被抱进来,青鸾将剩余药膏抹在女孩指尖,冰晶“滋滋”融化,露出底下泛粉的皮肤。
“现在信了?”蔡泽晃了晃重新夺回的古图,指着上面新显的字迹,“‘翔鸟啄冰,寒枫承露;人鸟共生,地脉乃固’——你们的祖先早和翔鸟定下契约,用图腾冰棱引导它们清理地脉,怎么反倒忘了?”
首领站起身,解下额间的冰棱图腾递给青鸾:“汉人巫医,我是寒枫部左贤王乌力吉。十年前,有个姓屈的剑士曾路过这里,他说冰渊深处有‘寒泉眼’,若连遭黑风,便会喷出毒雾……”
芈玄浑身一震:“他是不是带着北斗剑,剑穗上系着楚地香草?”
乌力吉点头:“他教我们刻冰棱图腾,说翔鸟尾羽与北斗剑能共震地脉。后来他往北去了,说要找寒泉眼的源头——可再没人从极北回来过。”
青鸾看着翔鸟渐渐恢复光泽的羽毛,忽然发现它尾羽断口处,竟嵌着半片黑色鳞甲:“这是冰渊毒蟒的鳞片。看来除了巨狼,冰渊里还有其他守护者,或者……”她想起冰渊之眼底下的阴影,“侵略者。”
蔡泽忽然指着星空,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向寒枫林最深处,那里的枫叶红得滴血,却有棵巨枫通体雪白:“古图上的‘寒枫之眼’标记,就在那棵白枫下。乌力吉左贤王,你们敢不敢带我们去?”
乌力吉的脸色凝重:“那是神鸟的巢穴,也是寒枫部的禁地。三年前,我的兄长进去后,变成了冰雕,怀里抱着片发黑的枫叶。”
“但现在神鸟受伤,地脉失衡,禁地必须重开。”芈玄按住他的肩膀,“屈子当年走过的路,我们必须走完——否则下一次黑风,整个寒枫林都会变成冰窟。”
翔鸟忽然振翅,金红色羽毛扫落漫天细雪,它歪头啄了啄青鸾的药篓,竟发出类似撒娇的鸣啼。乌力吉苦笑道:“神鸟认你了。汉人,随我来——但记住,寒枫之眼会让人看见心底最恐惧的东西。”
穿过血色枫林,白枫如同一柄插入大地的冰剑,树干上布满冰棱写成的古老符文。青鸾的贝坠突然爆发出强光,照亮树干上的刻痕——那是屈子的楚篆:“寒泉眼通极北冰海,毒雾起时,需以翔鸟血、北斗火、狼首冰共封。”
“极北冰海。”芈玄喃喃道,想起左贤王呼衍赤说的“再无人从极北回来”,剑穗香草突然剧烈燃烧,在雪地上画出向北的箭头,“屈子当年没能到达,所以把太阿剑留给了我。”
蔡泽忽然指着白枫树根,那里冻着半片地图,边缘染着陈旧的血迹:“是山戎古图的残片!上面画着冰海中央的浮冰岛,还有……”他倒吸一口凉气,“浮冰岛上立着九根冰棱巨柱,每根都刻着不同的图腾——狼首、翔鸟、北斗、三尾鱼……”
“那是地脉的九处玄关。”青鸾摸着翔鸟温顺的头颅,它的尾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冰渊、寒枫、休屠部,都是其中之一。而极北冰海,应该就是所有地脉的源头。”
乌力吉忽然跪下,将冰棱图腾和熊首刀放在芈玄脚边:“寒枫部愿追随北斗剑的持有者。当年屈子说,会有三个人带着剑、药和古图来,重启地脉玄关——现在看来,就是你们。”
青鸾扶起他:“我们不需要追随者,只需要盟友。翔鸟和寒枫部共生,就像我们三人共生——”她看向芈玄和蔡泽,贝坠的蓝光与太阿剑的赤光、古图的星芒交相辉映,“剑能破冰,药能治脉,图能观星,少了任何一个,都走不到极北。”
蔡泽忽然掏出算筹,在雪地上摆出北斗阵:“刚才在牢房算过,三天后月食,北斗倒影会首达极北冰海。乌力吉左贤王,能否借我们三匹最快的雪狼?”
“不止雪狼。”乌力吉指向白枫后,那里站着十几个寒枫部勇士,每人额间都新嵌了冰棱图腾,“神鸟振翅时,他们就自愿成为你们的向导。屈子当年留下的话,我们一首记着——‘北地虽寒,人心可暖;三纹合时,霜雪自开。’”
翔鸟忽然腾空,金红色的尾羽在夜空中划出光带,竟与北斗七星连成一线。青鸾看着漫天飘落的血色枫叶,忽然想起在休屠部治冻疮的小女孩,想起冰渊巨狼眼中的星图,忽然轻笑:“原来我们一路治的,从来不是伤,是人心与地脉的隔阂。”
芈玄握住剑柄,剑身上屈子刻的“玄鸟”二字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屈子当年没能走到极北,是因为少了能治地脉的巫医,能破星象的术师。”他看向蔡泽,后者正对着古图残片念念有词,“而我们三个,恰好补上了缺口。”
“呵呵,一个老神棍,一个黄毛丫头,一个纨绔小公子。”
大家都笑了,匈奴王的眼底幽而复明。
寒风吹过白枫,冰棱符文发出清越的共鸣。蔡泽忽然指着残图上的小字:“‘三人行,寒渊明;三纹合,万冰开’——看来老神棍你说得对,咱们仨就是北地的药引。”
青鸾将翔鸟的一根新生尾羽插入药篓:“药引也好,使者也罢,只要我们还能互相接住对方掉落的药针、算筹和剑柄,就没有化不开的冰。”她望向极北方向,那里的星空格外璀璨,“就像现在,寒枫在发光,翔鸟在振翅,而我们——”
“——该继续往北了。”芈玄和蔡泽异口同声。
雪狼的嚎叫在寒枫林深处响起,翔鸟的啼鸣如编钟应和。当三人牵着雪狼走向极北时,乌力吉带着寒枫部勇士在白枫下列队,冰棱图腾与太阿剑的北斗纹在雪光中交相辉映,仿佛北地千年的风霜,都在这一刻化作前行的光。
而在他们身后,翔鸟展开重生的尾羽,轻轻扫过那棵通体雪白的巨枫。一片金红色的羽毛落在结冰的树根上,竟融化出一滴晶莹的水珠——那是寒枫林百年未见的,带着暖意的露珠。
“王,屈子不是说那个什么……太阿……”
“你是想说太阿剑失踪百年,怎么出现在他们手上?”“是……”
“去问问翔鸟吧,相信它会给你答案的。”“莫非……?”
匈奴王背过头去,居然笑了,笑得那样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