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暮春带着些微燥热,青鸾的素白裙摆掠过青石板路,芈玄的剑穗银铃在穿堂风中轻响,蔡泽的药箱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瓷瓶碰撞声。
三人在城西南角的“淄醴居”门前驻足,朱漆剥落的门楣上悬着褪色的酒旗,绘着半尾残缺的锦鲤,鱼尾处洇着暗褐色水痕,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这酒旗该是半年前换的。”青鸾指尖划过木柱上的刀刻痕迹,五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旁,歪歪扭扭刻着“酉初闭”三个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卯时开店,酉时三刻就闭门——寻常酒馆巴不得多赚些夜钱,偏这家关得比药铺还早。”“小青鸟观察的还挺仔细”“是青鸾了……”
芈玄凑过去嗅了嗅,鼻尖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老板娘殁了后,老板连熏香都换成她生前爱用的。”他晃了晃从街角货郎处买来的蜜饯袋,晶亮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光,“方才那卖杏花糕的老伯说,半年前李娘子突然‘回了娘家’,打那以后,王老板就常往‘醉红绡’送桃花酿——”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那红牌姑娘腕上的翡翠镯,正是李娘子的陪嫁。”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穿月白短打的店小二探出头,腰间系着的靛青围裙上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发白。“客官里边请,今日有新到的蛤蜊汤。”少年嗓音清亮,却在看见青鸾袖口的砗磲纹时猛地缩了缩手,指腹上的烫疤在日光下格外明显。
堂内陈设简陋,八张榆木桌摆得歪歪斜斜,墙面上糊着过时的仕女图,右下角被火燎出焦黑的洞。蔡泽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袖中琉璃瓶突然轻轻震颤——瓶里装着从渔村带来的磷粉残片,此刻正对着墙角的青铜烛台发出微光。“海昌侯府的东西?”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烛台底座的海蚕纹,与张猎户腰间的酒器如出一辙。
“三位客官要点什么?”中年男子从后厨转出,青布衫领口磨得发亮,眼角细纹里嵌着经年的油烟,正是“淄醴居”的老板王顺。他腰间别着半旧的荷包,穗子上系着枚残缺的玉扣,青鸾一眼便认出,那是用碎瓷片磨成的——与渔村盐仓暗格里的海昌侯府密档封扣材质相同。
“来三碗蛤蜊汤,再切半斤酱牛肉。”芈玄笑嘻嘻地将蜜饯袋推过去,“老板尝尝?城南老字号的玫瑰蜜饯,甜而不腻。”王顺的手在触到纸袋时明显僵了僵,指腹迅速划过袋口,像是在确认什么,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青鸾托腮望着墙上的仕女图,画中女子执扇浅笑,鬓边簪着的正是海蚕纹银步摇。“老板这画……”她指尖轻点桌面,“与醉红绡的头牌姑娘装束倒有七分像。”王顺正在擦桌的抹布突然撕裂,露出掌心里三道平行的灼痕——与渔村少年腕上的磷火印记如出一辙。
“客官说笑了。”王顺转身走向后厨,布鞋碾过地面时,青鸾瞥见他鞋底沾着细沙,沙粒间混着几星荧光粉——正是蔡泽在渔村检测出的磷粉残留。她与蔡泽交换眼色,后者悄悄取出银针,在桌面划痕处轻轻一挑,木屑中竟混着半片鱼鳞,鳞甲边缘呈焦黑状,显然被高温灼烧过。
“蛤蜊汤来了。”店小二端着粗瓷碗的手有些发抖,汤汁溅在桌面,竟发出“滋滋”的声响。蔡泽眼尖地发现,汤里的蛤蜊壳上刻着极小的“昌”字,与渔村碎瓷片上的标记相同。他用银针蘸了蘸汤汁,放入琉璃瓶,清水立刻泛起紫泡——正是磷化氢遇水的反应。
“老板这汤……”蔡泽晃了晃琉璃瓶,“加了不少好东西啊。”王顺的后背骤然绷紧,却听得街角传来喧哗声。“醉红绡的轿子!”有酒客嚷嚷着趴上窗台,青鸾望去,只见八抬朱漆小轿停在巷口,轿帘掀开,露出个戴翡翠镯的女子,鬓边簪着的海蚕纹银步摇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王顺手中的酒坛“当啷”落地,碎瓷片溅到青鸾脚边,她捡起一片,内侧竟刻着半首诗:“海火燃尽珊瑚骨,素手难织故人心。”字迹与渔村账册上的如出一辙。店小二突然扑通跪下,扯住王顺的裤脚:“掌柜的,李娘子的骨灰……昨晚又少了一捧!”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芈玄吹了声口哨,晃了晃从王顺袖中顺来的帕子,帕角绣着半枝枯萎的海棠——正是李娘子棺木里陪葬的绣样。“王老板,”他忽然凑近,剑穗银铃擦过对方腰间的玉扣,“您娘子的坟头,可是被人刨过三次了吧?”
王顺的瞳孔猛地收缩,突然抓起桌上的烛台砸向窗口。青鸾袖中砗磲贝应声飞出,贝面反射的强光刺得众人闭眼,再睁眼时,王顺己破窗而逃。蔡泽不慌不忙地打开药箱,取出浸过磷粉溶液的纸鹤:“早防着你这手呢。”纸鹤振翅追向巷尾,翅膀上的荧光在暮色中划出轨迹。
三人追至城郊乱葬岗时,月光正照着座新翻的土坟。王顺跪在坟前,怀中抱着个陶罐,罐口散落着灰白色粉末——正是店小二所说的“李娘子骨灰”。“她根本没回娘家……”他声音哽咽,指尖划过陶罐上的海蚕纹,“醉红绡的妈妈说,只要我把海蚕茧卖给侯府,就能给翠娘赎身……”
青鸾蹲下身,发现坟前的木牌上刻着“亡妻李翠娘之墓”,与醉红绡头牌的名字一模一样。“你冒用亡妻的名字,给青楼女子赎身?”她指尖抚过木牌上的刻痕,新漆下隐约透出旧字,“原来李娘子本名李秀兰,是你为了掩盖她的死,才改了墓碑。”
王顺突然疯狂大笑,从怀中掏出半幅画卷:“你看!翠娘穿红嫁衣的样子多好看……”画卷展开,正是墙上仕女图的完整版本,女子腕上戴着的翡翠镯,此刻正套在醉红绡头牌的手上。“侯府的人说,只要我每月供应二十斤海蚕茧,就帮我置办田产……”他突然揪住自己的头发,“可他们给的银子,连翠娘的赎身钱都不够!”
蔡泽忽然指着陶罐底部的印记:“临淄官窑的款识,与海昌侯府私窑的暗纹相符。”他用银针挑起骨灰中的杂质,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这不是骨灰,是煅烧过的鱼骨粉——有人用海蚕茧的下脚料,混着磷粉伪造了‘李娘子被火化’的假象。”
远处传来马蹄声,醉红绡的轿子在灯笼簇拥下驶来。轿中女子掀开帘幕,翡翠镯在月光下闪过冷光:“王顺,你把侯府的秘密都说了?”她忽然轻笑,鬓边银步摇滑落,露出耳后刺着的海蚕纹标记——正是渔村盐仓密道里劫匪的暗号。
“翠娘……”王顺踉跄着爬向轿子,却被轿夫一脚踹开。女子踩着绣花鞋碾碎地上的陶罐,鱼骨粉混着磷粉燃起幽蓝火焰:“海昌侯府要的是整个东海的海蚕茧,你以为区区一个青楼女子的赎身钱,就能让我们停手?”她望向青鸾腰间的砗磲贝,眼中闪过贪婪,“把那贝壳交出来,或许能留你们全尸。”
芈玄突然甩出剑穗,银铃缠住女子的银步摇,用力一扯,将她拽下轿子。月光照亮她颈间的勒痕——那是被人用钢丝勒出的旧伤,与渔村破渔网上的银白色纤维完全吻合。“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李娘子,”青鸾捡起地上的翡翠镯,内侧刻着“秀兰”二字,“王顺为了给你赎身,听侯府的话伪造自己的死讯,却不知你早就成了他们的人。”
李娘子(秀兰)的脸色瞬间惨白,突然从袖中甩出带磷粉的渔网:“既然知道了,就都去死吧!”蔡泽早有防备,甩出浸过碱性溶液的布帕,磷火遇碱瞬间熄灭。芈玄趁机点住她的穴道,从她发间搜出半枚青铜钥匙——与渔村盐仓暗格的钥匙纹路相同。
乱葬岗的磷火渐渐熄灭,王顺抱着破碎的陶罐痛哭流涕。青鸾望着他腰间的玉扣,突然想起渔村少年捡到的海蚕茧:“侯府让你在汤里加磷粉,故意烧出‘鬼火’痕迹,就是为了让醉红绡的姑娘们扮成‘火鬼’,恐吓临淄的商人,垄断海蚕贸易吧?”
蔡泽蹲下身,用琉璃瓶收集残余的鱼骨粉:“这些磷粉里掺着固着藻的碎屑——侯府不仅在东海倒废油,还想在临淄周边海域故技重施。”他忽然望向李娘子,“你耳后的海蚕纹,是侯府给‘办事员’的标记吧?上个月城南的米商突然暴毙,是不是因为他不愿低价卖出海蚕茧?”
李娘子恨恨地咬住舌尖,却被芈玄及时撬开牙关:“想吞毒?晚了!”他晃了晃从她口中搜出的蜡丸,里面是半张图纸,绘着临淄周边的浅滩地形,标记着“废油倾倒点”的红圈,正对着王顺酒馆后的暗渠。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三人组坐在“淄醴居”的破桌前,看着蔡泽用银针在羊皮纸上绘制检测报告。王顺蹲在墙角,盯着老板娘遗留的靛青围裙发呆,指尖反复着裙角的海蚕纹补丁——那是李秀兰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得能看见未干的泪痕。
“明日去醉红绡走一趟吧。”青鸾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砗磲贝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侯府的私窑标记、伪造的官印、还有这遍布临淄的磷粉痕迹……”她忽然轻笑,“看来咱们的‘太阿剑’线索,就藏在这些‘商人重利’的算计里。”
芈玄忽然举起从李娘子处缴获的青铜钥匙,对着晨光细看,钥匙齿纹间嵌着极小的海昌侯府徽记:“蔡兄,你说这钥匙能打开侯府哪扇门?”蔡泽头也不抬地往琉璃瓶里滴加试剂:“或许是藏太阿剑的那间密室——前提是,咱们能先解开‘人心之垢’的谜题。”
晨风掀起破旧的酒旗,半尾锦鲤在晨光中仿佛活了过来,鱼尾拍打的方向,正是临淄城中心的海昌侯府。青鸾摸着袖中《沧海护生录》的残页,上面“人心之垢,方为真魔”八字,在朝阳下泛着血色光芒。她知道,比起东海的磷火,这临淄城中的权谋之火,才刚刚露出苗头。
“老板,”芈玄突然敲了敲王顺的肩膀,将蜜饯袋塞过去,“明日起,这酒馆还是卯时开店吧——你娘子绣的围裙,总不能白费了这针脚。”王顺抬头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忽然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半块麦饼,饼上的齿痕与渔村少年的一模一样。
有些故事,就像这晨光中的磷火残迹,看似熄灭,却在潮水中留下永恒的印记。而三人组的破局之路,正如那尾即将跃出水面的锦鲤,在波谲云诡的临淄城中,即将掀起新的波澜。
“他们到临淄了?”
“是。”
光明中的诡笑,其实,远比黑暗中的要更加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