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燃涛--清波怨

暮春的海风裹着咸涩的潮气,将青鸾的素白裙摆吹得猎猎作响。

“真是奇怪……”

她站在渔村最东头的礁岩上,望着远处海面腾起的幽蓝火焰——那火焰贴着水面游走,像极了老人们口中“溺死渔魂的引路灯”,却在退潮时留下星星点点的荧光残迹,如同撒了一把碎钻在沙滩上。

“每隔三晚就会烧一次,”撑着渔船归来的李老汉佝偻着背,船舷上凝结的盐霜里混着几缕焦黑,“上个月王老大的渔网刚撒下去,火苗就顺着浮标窜上来,整船的海蚕茧都烧没了。”他浑浊的眼睛映着渐渐熄灭的火光,腕上戴着的珊瑚手串早己褪色,“后来村里的青壮出海,十有八九要遭劫——不是渔网被割,就是渔获被抢,连船板都被凿出碗口大的洞。”

芈玄蹲在礁石下,指尖刮了些残留的荧光物质放在鼻尖细嗅,忽然瞥见石缝里卡着半片碎瓷。釉色发青,底部刻着极小的“昌”字——正是海昌侯府私窑的标记。“海火夜燃,渔舟遭劫,”他忽然轻笑,剑穗上的银铃随海风轻响,“小菜籽,你说这‘恶灵’怎么专挑满载而归的渔船下手?”

蹲在沙滩上调配试剂的蔡泽头也不抬,青铜试管里的荧光液体正与海水发生反应,腾起细小的紫色气泡。“不是恶灵,是‘磷火’。”他用银针挑起一团黏腻的残留物,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彩,“造船厂排出的废桐油里混着一种新发现的物质(磷化氢),遇氧会自燃。你看这沙滩上的灼痕——”他指着沙面焦黑的螺旋纹,“是有人刻意用鱼骨粉画出引魂符的形状,再泼上磷粉溶液,借着海风就能造出‘鬼火追舟’的假象。”

青鸾忽然注意到礁石根部附着的海带,叶片边缘呈焦灼状,像是被高温炙烤过。她顺着岩缝往下摸,指尖触到一块光滑的金属片,刻着模糊的海蚕纹——与昨夜被劫渔民描述的、“恶灵”身上的鳞片状装饰如出一辙。“他们劫走的不只是渔获,”她捏着金属片转身,目光扫过岸边晾晒的破渔网,网眼间缠着几丝银白色纤维,“还有海蚕茧和未加工的生丝。”

三人沿着渔村唯一的石板路前行,路过的木屋门窗紧闭,墙根堆着被海水泡烂的渔网。忽然,巷口阴影里闪出个十西五岁的少年,怀里抱着个破旧的陶罐,罐口用渔网封着,里面隐约传来细碎的爬动声。“别过来!”少年声音发颤,脚下却被碎石绊倒,陶罐摔在地上,滚出几枚泛着荧光的海蚕茧——茧衣上缠着极细的钢丝,正是造船厂用来加固船板的材料。

芈玄眼疾手快地捞起茧子,指尖划过钢丝缠绕的痕迹:“每枚茧都缠着七圈半,像是某种标记。”他忽然望向少年磨破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新鲜的灼痕,形状竟与沙滩上的磷火印记一模一样,“小家伙,你夜里去过海边吧?”

少年猛地缩成一团,破旧的衣襟里掉出半块带齿痕的麦饼。“别告诉他们……”他盯着芈玄腰间的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爹说要是被‘火鬼’发现我偷捡茧子,就会被拖去喂海妖……”

青鸾蹲下身,轻轻擦去少年脸上的沙粒。她认得这双眼睛——昨夜在码头,正是这孩子偷偷把受伤的小海蚕藏进礁石缝。“我们不是火鬼,”她从袖中取出枚完整的砗磲贝,贝口泛着温润的光泽,“你看,大海会给勇敢的孩子礼物。告诉我们,这些茧子是从哪儿捡的?”

少年盯着砗磲贝,忽然指着村外的废弃盐仓:“后半夜常有黑船靠岸,船上的人戴着铁鳞面具,往海里倒会发光的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劫走阿爹的渔获后,会把卖相不好的茧子扔进盐仓,我听见里面有铁链响……”

蔡泽忽然按住青鸾的肩膀,目光落在少年腕上的灼痕:“磷粉灼烧的伤口会留蓝紫色瘢痕,和你在海神庙发现的‘海妖’爪印一样。”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碱性溶液,轻轻涂在少年伤口上,滋滋声中冒出白色烟雾,“他们用磷火制造恐慌,再扮成海妖劫财,真正的目的是垄断海蚕贸易。”

三人趁着夜色摸到废弃盐仓,腐朽的木门上挂着新换的铜锁,锁孔里渗着几星荧光——正是蔡泽之前分析的磷粉残留。芈玄用剑穗上的银铃勾住锁簧,轻轻一挑,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咸腥的海风混着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盐仓内堆满了破旧的木桶,桶底刻着模糊的“临淄官盐”字样,却被人用黑漆涂改成扭曲的海妖图案。青鸾踢开挡路的麻袋,里面滚落出几枚畸形的海蚕茧,茧衣上用朱砂画着辟邪符——正是村民们在船舷上绘制的那种。“他们故意留下这些‘证据’,”她摸着茧子上新鲜的墨迹,“让村民以为是恶灵作祟,不敢靠近这片海域。”

“看这儿。”蔡泽举着松明火把,照亮墙角的暗格。里面整齐码着十余个陶瓮,瓮口封着浸过桐油的麻布,掀开后露出半凝固的黑色膏状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用银针蘸了些膏体,放入随身携带的琉璃瓶,清水立刻泛起泡沫,“是混了磷粉的工业废油,足够在海面制造持续燃烧的假象。”

突然,屋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芈玄剑光一闪,斩落两支破空而来的鱼叉,叉头沾着的荧光涂料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来得正好。”他反手将剑穗上的银铃甩向梁上,清脆的响声惊起群鸦,也照亮了屋顶埋伏的黑衣人——他们身着涂满磷粉的鱼皮甲,面具上的铁鳞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正是村民口中的“火鬼”。

“劫财也就罢了,”蔡泽趁乱摸到盐仓后壁的暗门,门后是首通海滩的密道,潮湿的沙地上印着新鲜的牛车辙,“还敢往海里倒废油,当老子的‘海毒检测符’是摆设?”他忽然从袖中甩出数枚纸鹤,翅膀上的朱砂符遇水即燃,照亮了密道深处堆积的货物——整箱的海蚕茧、成袋的珍珠母贝,还有刻着海昌侯府徽记的青铜酒器。

青鸾沿着车辙追出密道,月光下的沙滩上,三辆蒙着黑布的牛车正欲启程,驾车的汉子腰间挂着与少年描述相符的铁鳞面具。“站住!”她甩出袖中珍藏的砗磲贝,贝面反射的月光在海面上投下巨大的光斑,惊得牛车旁的猎犬狂吠不止。

为首的汉子突然摘下面具,露出左脸狰狞的烧伤疤痕——正是三天前在码头“被恶灵抓伤”的张猎户。“小娘子倒是聪明,”他冷笑一声,从牛车底抽出带锯齿的渔刀,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磷粉,“可惜知道太多的人,都得去喂——”

话未说完,芈玄的剑尖己抵住他后颈。“喂海妖?”他挑眉看着汉子腰间掉落的腰牌,上面刻着“海昌侯府采办”的字样,“昨夜在盐仓听见的铁链响,该是你们绑了落单的渔民,逼问海蚕茧的藏匿地点吧?”

蔡泽不知何时绕到牛车后方,掀开黑布露出底下的竹箱,里面整齐码着盖着临淄官印的文书:“‘东海恶灵肆虐,官船暂避三月’——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是侯府借此垄断海蚕贸易,再把工业废油伪装成‘海火’,逼得渔民只能低价卖给你们。”他晃了晃手中的羊皮卷,上面盖着海昌侯的私印,“连盐铁署的通行令都是伪造的,当我们看不出印泥里掺了鱼骨粉?”

沙滩上突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渔村的青壮们举着火把赶来,火光照亮了汉子们惊恐的脸。李老汉盯着张猎户腰间的青铜酒器,突然认出那是儿子出海时携带的信物:“原来你小子去年说被海妖拖走,是投靠了侯府的人!”他颤抖着指向海面,“你可知道那些废油烧死了多少固着藻?海蚕没了产卵的地方,连小崽子都要绝种了!”

张猎户扑通跪下,面具滚落沙面,露出眼中的慌乱:“我也是被逼的……侯府说若不配合,就断了村里的盐引……”他指着牛车底部的暗格,里面藏着几封盖着侯府印的恐吓信,“他们每月初七派黑船来收茧,还让我们在渔民船底涂磷粉,故意引火焚烧……”

青鸾忽然注意到牛车辕木上的刻痕——正是与海神庙密档里相同的海蚕改良计划编号。她翻开从盐仓带出的账册,最新一页记着:“收购畸形茧三百斤,制假‘海蚕纹齐纨’二十匹,成本二十钱,售往临淄贵胄府一百金。”字迹与海昌侯府密档如出一辙。

“真相了。”芈玄用剑鞘敲了敲张猎户的脑袋,忽然瞥见远处海平面上驶来的官船,船头灯笼映出“盐铁署”三个大字,“看来咱们的‘礼物’提前送到了。蔡兄,你附在纸鹤上的追踪符,倒是比信鸽快多了。”

蔡泽望着渐渐熄灭的磷火,海水正将残留的荧光物质冲向深海。他取出瓷瓶,将少年带来的健康海蚕茧浸泡其中:“磷火虽能惑人眼,却烧不坏大海的根。”他指向礁石缝里探头的小螃蟹,背甲上的荧光斑点己淡去不少,“等盐铁署查封了侯府的私窑,咱们帮村民在浅滩种上固着藻,海蚕总会回来的。”

晨光初绽时,渔村的码头重新热闹起来。青鸾蹲在水边教孩子们辨认健康的海蚕茧,芈玄正帮李老汉修补被凿穿的渔船,船头新画的海蚕纹格外鲜亮。蔡泽则站在盐仓前,用银针将检测出的磷粉成分刻在木板上,旁边是张猎户指认的、侯府用来倾倒废油的暗渠——此刻正被村民用礁石封死,海水冲刷着渠口的磷粉,泛起最后的荧光,如同大海在褪去伤口的脓血。

“原来火鬼是假的,大海会自己发光。”捡到砗磲贝的少年举着贝壳跑向沙滩,贝壳内侧的天然海蚕纹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青鸾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在盐仓发现的、被劫匪遗漏的半卷古籍——《沧海护生录》残页上,用海蚕血写着:“海火燃涛,非鬼非神,人心之垢,方为真魔。”

海风送来新的渔歌,不再是以往的悲戚,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芈玄忽然指着海面惊呼:“快看!”只见退潮的沙滩上,几枚雪白的海蚕茧正随着浪花起伏,茧衣上天然的潮汐纹在晨光中清晰可见——那是大海在伤痛之后,依然慷慨的馈赠。

蔡泽将检测完毕的试管收入药箱,箱底压着从海神庙带出的养殖古法竹简。他望向远处渐渐靠岸的盐铁署官船,船头站着几个捧着文牍的官吏,其中一人腰间挂着的,正是昨夜从张猎户身上缴获的、刻着海昌侯府暗纹的钥匙。“走吧,”他拍了拍芈玄的肩膀,“去临淄的路上,还得教那些官老爷们,什么叫‘渔盐有道’。”

青鸾最后看了眼恢复平静的海面,沙滩上的磷火残迹己被潮水洗净,只留下几串稚嫩的脚印,通向波光粼粼的远方。她知道,所谓破局,从来不是挥剑斩鬼,而是擦亮被蒙蔽的人心——就像此刻穿透晨雾的阳光,终将照亮每一寸被污染的海滩,让海蚕的丝,重新织就沧海的清歌。

“喂,你们两个说,这几天都耽搁在别的事上,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太阿剑啊?”

蔡泽眉眼弯弯,笑而不答。

“当青丝的鸾鸟真正蜕变为凤凰的那一天。”“好啊,拉勾勾”“不是……他说什么?”

“立下信约!”

芈玄猛的发现,自己的手,早就被两人摁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