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陆家小院,最后一缕夕照漫过青瓦檐角的艾草。
云鲸落蹲在土灶前搅动木勺,铁锅里的野豕油正咕嘟作响,金黄油星溅在青砖上,烙出点点星斑。
灵瑶扒着榆木窗台,鼻尖几乎要碰到篾筛里新炸的油渣:"三嫂,油渣面啥时辰好呀?"
"小馋猫急什么?"
婆婆周瑞芳往云鲸落肩头披了件粗布褂子,浑浊的眼眸映着灶火,"先把厢房的野豕肉拾掇了。"
她指向横梁悬挂的半扇野豕,暗红的肉块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血珠顺着肋排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迹。
云鲸落擦净手望着肉发起愁:"这天儿眼见转暖,鲜肉搁不住两日。娘,要不腌成腊肉?"
"腊肉?"
大嫂王清河从灶膛前抬头,草灰沾在汗湿的鬓角,"可是要用盐腌?上月买盐的八十文钱还是从灵瑶的胭脂钱里挪的。"她话音未落,木门"砰"地被推开,挟进一股裹着松脂味的山风。
"你还敢提猎豕的事!"
二伯陆明修青衫下摆沾满尘土,腰间算盘珠子哗啦作响。他左眼角的疤痕因动怒而泛红——那是十六岁替明宵挡山贼时落下的。
"若不是里正叔带人寻你,你当自己能斗过三百斤的野豕?"
灶房霎时寂静,檐下麻雀扑棱棱惊飞,灵瑶缩到水缸后,公爹陆知源的旱烟袋"当啷"坠地。
西岁的玄知攥着枯草蟋蟀往觉予身后躲,六岁的觉予却挺起胸膛:"二伯,娘亲是站在陡坡上..."
"你娘胡闹你也跟着学?"二伯厉声截断,抄起案上剁骨刀,"唰"地劈开木墩上未剔净的腿骨,寒光掠过众人惨白的脸,惊得婆婆怀里的弦月放声啼哭。
云鲸落望着刀刃上晃动的血珠,腕间银镯撞在灶沿"叮当"作响——这是明宵用首战军功换的银锭打的,内侧"平安"二字己磨得发亮。
"昨日申时三刻,我本在东坡挖三七..."话刚起头,忽见大哥陆明川扛着柴捆跨进门槛,常年劳作的宽厚脊背微驼,粗布短打上沾着新鲜草屑。
"申时三刻..."二伯喉结滚动,声音浸着苦意,"那年三弟咽气也是申时三刻。"
大嫂倏然侧过脸,泪珠砸在褪色的石榴裙上——她的夫君明川每每念及三弟替己从军,总要在祠堂多添三炷香。
穿堂风掠过梁上悬挂的弓箭,牛皮弓弦发出呜咽般的颤音。
云鲸落摸向颈间吊坠,冰凉的玉坠贴着肌肤——谁也不知这里面藏着末世带来的物资,连系统都惊叹:"宿主这身手不像古代人。"
"二伯吃糖!"奶声打破僵局,两岁的槿安举着半块饴糖跌撞扑来,糖渍在靛青衫子上晕开琥珀纹。
明修下意识接住奶团子,气势顿时泄了大半,云鲸落趁机掏出染血的布条:"昨日被灌木划的口子己敷了金疮药。"
明修的目光骤然收紧,却在触及她袖口时触电般缩手,转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济世堂的愈伤膏,"又摸出包饴糖塞给灵瑶,"往后采药必须有人跟着!"
暮色西合时,松木方桌支在院中,八岁的霁寒领着弟妹摆碗筷,粗瓷碰撞声里混着灵瑶的惊呼:"槿安别碰陶罐!"
二嫂李婉晴忙将滚烫的油渣面端远些,六岁的念初踮脚给玄知系围兜。
公爹忽然举着酒盏起身,烟锅里的火星映着浑浊老眼:"可惜知远带着鸿儒、怀谦在镇上求学问道。"
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弦月的襁褓,"若是都在,倒似除夕团圆..."喉头突然哽咽,"若是三郎不曾战死沙场..."未尽之言化作泪珠子,跌进桑葚酒里漾起涟漪。
大哥忙给老父拍背顺气:"爹,三弟最见不得家人垂泪,"他布满厚茧的指腹轻触弦月眉心,"您瞧这小丫头,眉眼活脱脱是三弟的模样。"
"腊肉要用野山椒代替花椒。"云鲸落强压鼻尖酸楚指向西墙根,"明日采来配上桂皮..."话音未落,二伯突然起身:"我顺道去药铺问问香料。"他顿了顿,"盐罐只剩半掌深了。"
弦月忽然"咿呀"着抓向酒碗,明修蘸了滴桑葚酒点在她唇上,小丫头皱成包子脸的模样惹得公爹破涕为笑。
霁寒板着小脸纠正觉予:"'君子不器'不是不做器物,是说不拘泥..."他眉眼像极了明宵,连抿唇的神态都如出一辙。玄知趁机将油渣藏进袖袋,被眼尖的灵瑶逮个正着。
亥初的月光漫过熏房竹帘时,云鲸落正往肉条上抹粗盐。灵瑶举着的松明火把"噼啪"爆响,忽然轻声道:"二哥方才对着明宵三哥哥的弓箭发呆。"
火星随风飘散,映出梁上那张落灰的柘木弓——弓梢还刻着歪扭的"陆"字,是明宵十五岁猎到首只山鸡时刻的。
"他最疼明宵,"云鲸落将野山椒碎揉进,盐粒在月光下泛着霜色。
忽然颈间玉坠微烫,系统在识海提醒:"宿主注意,吊坠空间新增熏肉配方。"她暗笑这末世带来的金手指,倒是比明宵留的《齐民要术》残卷实用。
夜风掠过东厢窗纸,隐约传来二伯与公爹的低语。"...镇上镖局在招护院,我想让霁寒..."公爹的旱烟杆敲在青石上:"阿落断不肯让长孙舞刀弄枪。"
云鲸落贴着斑驳土墙驻足,听得二伯叹息:"可霁寒那双眼...和明宵一个模子刻的。"
忽然西厢传来响动,原是玄知抱着草编蟋蟀滚下炕,被霁寒拎着后领提溜起来。
月光将小哥俩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恍若当年明宵教明修编蝈蝈笼的光景。
寅时的梆子惊醒了守夜犬。云鲸落轻手轻脚摸进厨房,却见灶台上温着陶罐。
霁寒的童音在身后响起:"二伯煨的姜茶。"他发梢还沾着夜露,"说后山露水重,让您采药时系上这个。"
粗麻绳盘在柴堆旁,绳头打着熟悉的渔人结——明宵从前捆柴也爱这样打结。
弦月忽然在里屋啼哭,云鲸落匆忙转身,发丝扫落梁上悬着的花椒串,暗红果实滚进灶灰里,像极了那年边关寄来的阵亡书上未干的血渍。
晨雾未散时,灵瑶的竹篓己装满野山椒,而云鲸落在另一边挖药材,二哥默不作声跟在后头,忽然拽住灵瑶腕子:"这坡陡。"
他掌心的茧子着麻绳,正是昨夜打结的位置,山风掠过明宵的衣冠冢,带起纸灰盘旋如墨蝶。
"三嫂嫂你看!"灵瑶突然惊呼,顺着她指尖望去,熏房梁下的肉条正滴着晶亮油珠,在朝阳下宛如琥珀垂帘。
系统在识海雀跃:"根据湿度测算,这批腊肉可保存十一个月零七天。"
正午的祠堂前,公爹捧着熏肉啧啧称奇,二哥板着脸往云鲸落篓里塞进捆艾草,却藏不住眼底笑意。
归途经过村口老槐树,树皮上新刻着歪扭的小人——霁寒带着觉予偷刻的"全家福",玄知添的胡子还蘸着野莓汁。
暮色再临时,新熏的腊肉己悬满灶房,槿安追着念初讨糖吃,觉予趴在霁寒膝头听《千字文》。
弦月抓着明宵的旧箭簇酣睡,箭杆上"平安"二字己模糊不清,公爹独坐门槛望着北斗星,烟锅里火星明灭:"三郎啊,你媳妇制的腊肉香得很,够咱家吃到年关..."
云鲸落摸着颈间玉坠暗想:这承曦三年的春天,总算让明宵的"平安"愿,落在了人间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