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青依靠着城墙豁口。
城外日军帐篷堆满焦土,铁丝网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弹尽,粮绝。
真正的绝境,己然到来...
“营长!”
李铁山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手里捧着几颗形状不规则的黑色金属疙瘩。
“你看这个行不行?”
姚子青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只是表面十分粗糙。
“这是?子弹头!”
“嗯!”
李铁山用力地点点头。
“弹药不够,我想着,咱们不是还有不少空弹壳吗?”
“于是我让几个弟兄去城里那个铁匠铺,把人家打铁剩下的铁砂都弄来了,又想法子把祠堂里那个最大的铜香炉给砸了。
“熔了的铜,混着铁砂,重新灌进弹壳里,就做了这些。”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是样子丑了点,也不知道打出去管用不管用,会不会炸膛...”
姚子青着那粗糙的弹头,感受着上面残存的余温。
祠堂的铜香炉,本应是供奉祖宗的器具,此刻却被熔铸成了杀敌的利器。
铁匠铺的铁砂,也被填入了保家卫国的子弹之中。
这,是一场榨尽最后一滴血的死战!
“管用!怎么不管用!”
姚子青用力捏紧了那颗弹头,紧紧捏住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告诉弟兄们,省着点用!不到万不得己,不用这‘宝贝疙瘩’!”
这不仅仅是一颗子弹,更是他们九十八师五八三团三营的不屈意志!
“嗡!”
“滋...滋滋...”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电流噪音,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杂音,从不远处的电台方向传来。
姚子青和李铁山猛地回头!
只见通讯兵刘福,正死死地按着耳机,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动!
“营长!营长!”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太过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通了。通了!通讯通了!”
姚子青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抢过了刘福头上的耳机!
“滋…沙沙…三…师…请求…滋滋…宝山…听到…请回答…”
那声音若有似无,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模糊不清,时断时续。
夹杂着巨大的电流噪音,每个字都听得极其费力。
但那声音,不会错的。
是标准的国语!
是友军的呼叫!
所有人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我是姚子青!宝山守军!重复!我是姚子青!宝山守军!听到请回话!”
他对着话筒,用尽毕生的力气嘶吼。
“滋…姚…子青…听到…援军…正在…路上…坚持…滋滋…”
援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姚子青的耳边!
也炸响在周围所有听到动静围拢过来的战士耳边!
虽然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后面的话几乎被噪音完全淹没。
但“援军”两个字,他们听清楚了!
一瞬间,死气沉沉的阵地上,被注入了一丝生气!
战士们眼中的光芒,开始重新聚集!
“援军…真的有援军!”
一名战士喃喃自语,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旁边还有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姚子青死死抓着话筒,还想再问,但耳机里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再也听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信号,中断了...
只是巧合吗?又或者是真的!
姚子青的心情,如同坐上了过山车,从绝望的谷底,被抛上了希望的云端。此刻正悬停在半空中。
援军正在路上?
什么时候能到?
还有多远?
他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无数的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
但这微弱的信号,终究只是黑暗中的一丝光亮,驱散了部分笼罩在心头的阴霾。
至少,他们不是孤军奋战!
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有人正赶来救援!
这,就够了!
“都听到了?”
姚子青放下话筒,环视着围过来的战士,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援军,己经在路上了!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战士们互相看着,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但是!”
姚子青话锋一转,笑容敛去,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援军到之前,我们必须守住这里!一步都不能退!”
“小鬼子很快就会发起更猛的进攻,他们有毒气,有坦克,有飞机大炮!我们有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个战士的脸。”
“我们有弟兄们的血仇!有脚下这片不容践踏的土地!有身后等着我们保护的父老乡亲!”
“现在,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检查武器!加固工事!把能用的家伙都给老子准备好!”
“就算死,也要拉着小鬼子一起下地狱!”
士气再次回升!
战士们不再犹豫,开始默默地行动起来。
检查步枪,擦拭刺刀,搬运沙袋,收集碎石...
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战,做着准备。
夜,越来越深。
九月五日二十三时。
城墙上的气氛,再次变得肃穆。
姚子青看着手下这些大多稚气未脱,却己经历了血火洗礼的战士,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弟兄们,把你们的姓名、籍贯、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写在自己的衬衣或者里衣上。
战士们闻言,动作都是一顿,随即默默地开始照做。
有人用铅笔,有人用烧过的木炭,甚至有人咬破手指,用鲜血,在贴身的衣物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家乡的地址,父母妻儿的名字...
这可能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记了。
昏暗的火光下,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写满了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坦然。
写好后,他们默默地脱下那件写着最后遗言的衣服,郑重地叠好。
李铁山捧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走到战士们中间。
一件,两件,三件…
带着体温和最后嘱托的衣物,被小心翼翼地放入铁皮箱中。
箱子,渐渐被装满。
“这个箱子,我会想办法送出去。”
姚子青看着那口铁皮箱,声音沙哑。
“就算我们都回不去了,也要让家里人知道,他们的儿子,他们的丈夫,他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是为了什么死的!”
没有人说话,只有无声的抽泣。
姚子青合上铁皮箱的盖子,发出沉闷的声音。
“哐当”一声,合上了六百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