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一沓书信被萧昭宸收了起来。
现在远远不到能对这些世家动手的时候,所谓虚不受补,急则有失,这些世家一口气全倒了,大梁国运也差不多要到头了。
更何况信件中只有顶级世家,一个二流世家都没有。萧昭宸不信是陈靖跟他们没有联系,分明是早就销毁了,故意留着这些恶心他。
萧昭宸对此洒脱一哂,用他的说法就是如此低劣的激将法,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楚回知道他还是挺在意的,原因就是他半夜醒来时看见萧昭宸规规矩矩地平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深黑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天花板。
鬼里鬼气的。
楚回:……
从安陆县离开后,萧昭宸似乎是爱上了这种君臣抵足而眠的活动,三不五时地叫楚回来同寝。
这种行为在这个时代倒称不上出格,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主君向来是喜欢用这种方式对臣下表达信赖的,次数多了楚回倒是也习惯了。
不过萧昭宸自已说过的,驭下之术不患寡而患不均,楚回一度强烈建议他将这种宠爱分享给其他臣下。
他提出这个建议时萧昭宸已经打算就寝了,侧身靠在长榻上,泼墨似的长发蜿蜒于雪白寝衣,领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听到这话,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不着痕迹地下落了一点,反身凑到楚回身前,双手撑在他两边。
乌发从萧昭宸颊边垂落,搔在楚回脸上,见楚回痒得蹙起眉,他便故意晃着发尾撩动。
“殿下,”楚回捂着口鼻闷声闷气道,“臣要打喷嚏了。”
萧昭宸于是笑了起来,他俯下身,脸贴在楚回肩头,将自已的重量渐渐交到了楚回身上。
“伯瑜。”萧昭宸叹息一般念出了楚回的字。他摸索到楚回的手,拉着它贴到自已脸上。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再抬起头时,他眼中已蓄了层浅浅泪意。
“除伯瑜外,我已经没有谁能信任了。”
事到如今,这句话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连萧昭宸自已都分不清了。
这个时代的工作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一直到盛夏的尾巴,王致才背着行囊一路颠簸地来了益州。
且不提接替他做长沙郡守的别驾如何涕泪横流,长沙百姓如何依依不舍,王致在看到益州这片广袤的平原时反正是两眼放光,干劲满满。
楚回跟王致见了一面,他对这位双手粗糙,面容黝黑,在这个时代多少有些离经叛道的庄稼汉一般的男人很是敬重,自然而然地执了弟子礼。
王致愣了下,也回给他一个弟子礼。
没给楚回反应的时间,他已经大大咧咧地凑到楚回身边,张嘴就舌绽莲花地吐出一长串夸赞词句,直称楚回这个杂交的想法真是天才的创意。
楚回愣了片刻后脸缓缓地红了,解释道这其实是从古书上看到的,他不过是拾人牙慧耳。
王致闻言笑得爽朗大气,这张不复俊朗的脸上一双明目依然如星辰般璀璨。他拍拍楚回的后背,话风一转就改为了夸楚回学富五车,学识渊博。
总之王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待人热情又真挚,两人就杂交技术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恰好益州水系发达,土壤肥沃,最适合种植水稻,王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将工作交接后,楚回和萧昭宸跟着大军回了京。
还不到换季,楚回的身体已经开始不适起来——他现在畏寒得紧,别人还穿着单衣,他裹着秋装都瑟瑟发抖。
好在并不太咳嗽,偶尔咳两声,萧昭宸就会从公务中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那眼神很怪,楚回不太理解,总之将之当做在担心自已。
左右已经误了春耕,大军索性一路缓行,借道荆州回京。之前荆州遭逢战乱,百废待兴,楚回跟萧昭宸商量后,派了军中士兵轮流去帮荆州百姓修缮房屋道路,播种耕田。
这可各个都是年轻力壮的良家子,穿着一身玄甲时威严又冰冷,干活干累了就把外衣一脱,露出来饱经锻炼的健壮身躯,上面或多或少的伤疤,是独属于百战之士的勋章。
啧啧,皆是春闺梦里人啊。
前朝末期战乱四起,百姓间流传有兵灾的说法。大军来时沿途遇到的百姓大都门扉紧闭,噤若寒蝉,便是遇到个活人也是胆战心惊,落荒而逃。
大军走时每每驻扎之地都有百姓送吃食来,沿途所遇莫不夹道欢迎,还有胆大些的姑娘扔来了香囊手帕。闻叡走在将领中,年轻俊美,身姿挺拔,玉面银枪,是相当讨姑娘喜欢的模样。身上被砸的尤其多,整个人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浸着脂粉香气。
其次就是萧昭瑄了,他的身高虽然很给人压迫感,但长得实在英俊。干活又卖力,小麦色的肌肤上渗出汗,起伏的肌肉如连绵的山脉,整个人都透出种原始又野性的张力,任谁看了都要红了脸。
他本来自然不是会被安排这种工作的基层士兵,不过被萧昭宸以“为上者不可不食人间烟火”为由安排进了队伍,半年时间一直在荆州东奔西跑地当干活的老黄牛。
他倒是不累,天生过剩的精力很难被完全消耗,只是偶尔空闲下来时,会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所幸他空闲时间很少,一般不去过多思考这种情感的来由。
总之这种亲民路线目前来看效果良好,这次参战的有一半是父辈来自镇北军,继承了父亲军籍的新兵。他们此前还以为镇北军每战回归时百姓夹道欢迎的事是父辈编纂出来的,此时才知是真有此事,一时与有荣焉,走路都把腿打直了点。
好好好,等我老了以后我也这么跟我儿子说。
萧昭宸掀开马车的帘子,对这一幕很满意。他正想再夸夸楚回,转头就见楚回垂首凝视着手中玉佩,指腹过上面铁画银钩的楚字,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次南阳郡补充进来的兵力事实上战损比并不高,只有约1/5。这不到两百人的伤亡,说出来只是冷冰冰的数字,可楚回分明记着他们活生生的样子。
此时走过南阳郡,楚回甚至不敢去看看车外,害怕看到一双怨恨的眼睛,质问自已为什么没把他们的亲人带回来。
萧昭宸的手覆了上来,遮住了那枚玉佩上的楚字。
“慈不掌兵。”他很是怜惜地用指节蹭了蹭楚回的眼尾,“军务之事,伯瑜以后莫要沾手了。”
楚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阳光从窗外洒进,温暖而明耀,金灿灿的,是秋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