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要说的话,陈靖之于萧昭宸,大抵就像是张海平之于萧昭瑄。虽说士人并不像武将一般直白坦率,但人对自已的领路人总是会抱有些特殊的感情。
与其说是信任这种对于萧昭宸来说太沉重的东西,不如说是期望吗,期望记忆中的人永远风光霁月,像是曾经表现出来的一样磊落正直。
不然,他曾经奉行的君子之道,不就跟个笑话一样吗?
陈靖身边,一只陶制的茶釜置于炭炉之上,釜中清水在炭火的舔舐下泛起涟漪,热气滚滚而升。
连时间都掐得刚刚好。
空气一时很沉默,萧昭宸拿起一旁的竹制茶则,从一只精致的瓷罐中舀出适量的茶叶。茶叶在竹则中发出沙沙声响,他将茶叶缓缓投入釜中,茶叶在沸水中翻滚,逐渐舒展开来,释放出淡淡的清香。
在过去,陈靖给他上课时,萧昭宸也会像这样,提前备好一壶茶。
陈靖投奔梁皇时也就刚十四岁,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若是重用他,一来没什么多余的位置给他,二来他年纪尚幼,也难以使下人信服。
可若是只让他做些简单的文书工作,一来是怕磋磨掉他身上那股灵气,二来他刚刚献上大功一件,惩罚不得当难免引人非议。
也是恰好,萧昭宸到了该学经义的年纪,这可是梁皇板上钉钉的继承人的第一位老师,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
陈靖出身颍川陈氏,不说学富五车,也是满腹经纶,教个经义自然是没问题的,梁皇便点了陈靖去做这个讲经夫子。
也就是当时梁皇的班底混杂,势力不稳,不然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去教一个五岁的孩子,放在现在就跟闹着玩似的。
好在两人都是稳重的性子,一个稳扎稳打地教,一个踏踏实实地学,这一教,就是三年。
梁皇打下了兖州,陈靖去做了郡守,展露出了他打理内政的天赋,居中持重,兢兢业业,招贤纳士,将几乎被打烂的大半个兖州短短几年就恢复到政通人和百姓安乐的程度。
而此时,陈靖看着釜中翻滚的茶叶一哂,似叹息,似自嘲。“只是讲些经义罢了,远远称不上传道授业解惑,如何当得起殿下这句夫子。”
他将手上的书卷放在桌上,指腹过光洁的纸面。
“殿下搞出了很好的东西,比之前朝当年销毁的要好得多。”
“只是殿下的伎俩,骗得了一时,可骗不了一世。”
萧昭宸拿着竹扇冲炉火轻轻扇动,语气很是平淡,“我本也不求骗住一世。”
陈靖于是闷闷地笑了起来,他又看向坐在一旁的楚回,“楚公纸。楚家出了个了不得的人啊,我在这个年纪可没有你这种胆气,敢拿全族的身家性命去豪赌。”
楚回抬眼,刚要说什么就被萧昭宸挡住了。
“还是夫子胆子大些,”萧昭宸凉凉地说,“夫子这把年纪了还敢呢。”
陈靖轻笑着摇摇头,“不怵乎好,不迫乎恶,恶不失其理,欲不过其情,故曰君子。殿下心态该放平一些,靖不过将死之人,不值得殿下失了礼度。”
“夫子教训的是,”萧昭宸露出个不达眼底的笑来,他提起茶釜,将滚烫的茶水倒入一旁的陶碗中。
茶汤在碗中荡漾,被他推至陈靖身前,如同十几年前一般,他说,
“夫子,请用。”
陈靖看着这碗茶汤,片刻后端起来将之一饮而尽。
“殿下既然称我一句夫子,臣就教殿下最后一课。”
没有等萧昭宸的回应,他垂着眼,指腹杯口,继续说道,“殿下觉得,何为世家?”
“是前朝,乃至更早以前遗留下来的王公贵族吗?”
“殿下,”他抬起头,发黑的血从他嘴边涌出,一直维系的温和表面在这一刻被撕破,露出其下凌厉的尖锐和病态的癫狂,“你将世家想的太简单了。”
“殿下,人心隔着肚皮,是敌是友,你分得清吗?”
*
楚回跟在萧昭宸身后一起离开了州牧府。
外面春和景明,惠风和畅,温暖而明媚的阳光洒在楚回身上,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陈靖的死状比之战场上被一刀划开了肚皮,拖着肠子满地爬,痛苦到最后一刻的战士要好得多。
他只是一直在吐血,最开始是发黑的毒血,后面就是柔软的内脏碎块,可他还在笑,那双因为疼痛而狰狞异常的眼睛看着他们,像是无声地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又或是,他其实已经发出了吗?
萧昭宸看着还算平静,冠玉般的脸上端着一如既往的笑。他走出几步后,见到楚回在门前驻足回首,安慰道,“不过败犬临死前的狂吠罢了,伯瑜不必在意这些挑拨离间之词。”
楚回瞥了一眼他盈笑的脸,用自已的手背碰了碰他的手背。
萧昭宸反手就将之握住了。
“不必忧心我。”萧昭宸勾起嘴角,笑容真实了些,“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的意志坚定,不会轻易转变)
嘴上这么说,其实手比以往都要凉一些。
楚回此前并不知陈靖跟萧昭宸还有师生之谊,推已及人,自然也觉得萧昭宸此时心情必然不如表现出来的轻松。
他回握住萧昭宸的手,“君如磐石,臣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不会变,你也不要变。)
“自然,”萧昭宸笑,“我始终相信这点。”
*
这次叛乱多少有些虎头蛇尾,但遗留下来的麻烦却半点不少。且不提被羌人祸害个遍的荆州,守城时坚壁清野的损失,还有大量死去的青壮劳动力都够头疼了,益州的治理也是个大问题。
益州毗邻西羌,是个有些复杂麻烦的地方,内部多民族混居,世家不多,却各个都是硬茬子。再加上当地宗贼盘踞,豪族猖狂,民风彪悍,对治理者的要求相当高,很容易就会被下面架空。
而陈靖,至少他在做益州牧时实在做的很好,打击乡绅豪族,鼓励百姓耕种,又凭着颍川陈氏的威望招贤纳士,如今益州上上下下大小官员一半以上都是忠于他的人。
得亏他当时没有负隅顽抗,不然真的叫他动员起来,益州不知道会被打到多民生凋零的程度。
如今这些官员全部要换,本地士人对陈靖的认可度太高只能从外地调,可外地士人又会因为益州本身的特殊性,在当地水土不服。
要有家世,要有手段,还要有人格魅力。
萧昭宸思来想去,将之前长沙郡守王致的名字递了上去。最终人选要由户部裁定后交给梁皇审查,直到新的益州牧上任前,萧昭宸和楚回都在益州暂时兼任着益州牧的职位。
严格来说是萧昭宸自已下了旨,封楚回暂领益州牧,而他则继续之前在荆州的工作,正好趁此机会给益州的官员体系大换血。
这次最大的收获或许就是从陈靖书房里搜到的通信文书,他或许早就知道会有今日,并未如何藏匿证据,光明正大地摆在书柜上。
这些通信每一封都是跟当今顶级世家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有些更是直白地写明了陈靖起事后能得到多少援助支持,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仿佛在问萧昭宸,刀给你了,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