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萧昭宸和世家的争斗,大抵就是一个兑子的过程。
萧昭宸派出去的人陆续传来了各种消息,有去了当地遭到从平民百姓到地方豪强一致排斥无法开展工作的,有走马上任路上就被山匪大盗劫杀了的,也有收到世家明里暗里威逼利诱的,总之工作进展的都不顺利。
不过,这本也在萧昭宸的预料之中,没有只许他落子,不许世家还手的道理。等到怡红院那边准备万全,他就领了巡察使的职位,自长安出发,带着八百镇北军精锐骑兵,覆甲提枪,先入荆州,从南阳郡开始对当地官员逐一考核。
不少世家子弟在考核中被戳破了光鲜的皮囊,萧昭宸自然没有客气。若只是无能之辈便直接罢免,若是还收受贿赂鱼肉百姓,就按梁律该斩的斩,该夷族的夷族。哪怕是那些提前罢官跑掉的,在任期间的罪行也要一一翻出,还在当地的就揪出来砍了,不在的也要发通缉广告全国。他手下有一曾经写檄文的,骂人最是酣畅淋漓。
之后面对官府无人的窘境,萧昭宸顺理成章地推出了选拔考试。
这个考试脱胎于楚回提出的科举制,萧昭宸深知浩浩荡荡地推行科举必定会激起世家的强烈反抗,那他就必须让这件事看起来更像一个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如同城门立柱,想要让一个制度迅速地被人接受,最主要的就是第一个去扛走那根柱子的人。
他是真的百姓还是提前准备好的托,其实都无所谓。
怡红院散出去的情报人员在这段时间没少游说那些寒门庶族的有学之士,世家大族的旁支庶子。
萧昭宸打着不拘一格广纳人才的旗号,来报名者不问身世,只要能答上三道经义题就算报名成功。
考试的策论也简单,不求辞藻华丽,只求言之有物。总归是千金买马骨之举,萧昭宸要的就是寒门庶族能看到考试选官的好处,届时为了自已的利益,他们自会与世家对抗。
新春时萧昭宸没有回京,待在武陵郡与谋臣将士们过了节。
实际上他要是想回来快马加鞭也就七八天,只是他现今如履薄冰,每一步都需得小心谨慎。
哪怕他如今待在府衙内,行在官道上,都没少遇到刺杀之事。他要是敢一路奔驰回长安,就要做好路上遭到袭杀的准备。
不过人虽没回,礼却是到了。他给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备了礼,大多是些当地的小东西,不算贵重,但很有巧思。
不过加起来也不少,可怜驿夫要扛着大包小包,顶着漫天飞雪,一路奔驰到长安。
楚回收到的是一只雪白的狐尾围脖,是萧昭宸亲手射的。他在信中很是哀怨地讲,他不似四弟一般弓马娴熟,一箭撕裂了那狐狸的背部,毁了好好的一张皮子。最后只能拿尾巴做个围脖寄予楚回。
楚回在回信里安慰他,多练练就熟了,萧昭瑄天赋异禀,比不过是正常的。
一起来的还有一枝梅,一直插在竹筒里养着,送到楚回手中时虽已略有颓败,颜色却还鲜艳,犹带小红桃李色。
不同于御花园内刻意修剪出的留白意境,自然生长的梅枝花苞紧密,凑在一起的样子热烈又娇媚。
萧昭宸在信的末尾说——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楚回去御花园拾了几片花瓣随信回给了他。
*
又过半月,暖雨晴风初破冻,长安城内的百姓过完了年假,就好像冬眠醒来的动物一样窸窸窣窣地复工,楚回再次收到了萧昭宸的信。
说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梁皇和萧昭瑄都在东宫。除夕大宴前,梁皇考教了萧昭瑄几句论语,竟真叫他答上来了,意思也不差。梁皇大喜,说待太子归京就一同商量萧昭瑄封地。
他也不再拘着萧昭瑄了,允许萧昭瑄每三日去一趟禁军的军营,跟着练兵。
说是三日一次,结果这小子一直泡在那,梁皇把他从城东的军营提溜到东宫,让楚回好好看着他。
顺便又关心了一下这老友嫡孙的生活境况,如今萧昭宸一走,整个东宫就压在了楚回身上。
与历史上许多清闲太子不同,萧昭宸手上实权不少,公务繁忙。再加上如今太子与世家交恶,无事也要添三分麻烦。
为保证萧昭瑄在前方能进,楚回在后方更是要稳。这才复工三日,大宴时还面如冠玉的公子,眼下已经隐隐有了青黑。
梁皇有些不好意思,狠狠拍了萧昭瑄后背两掌让他安分点,别给楚回添乱。
也就是这时,信使来了。
萧昭瑄见怪不怪,梁皇就不一样了,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看着楚回和他手里的信。
像是嫉妒,像是牙酸,又像是探究。
乃公的,这小子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根本不给我寄信的。上次收到的信还是“那个**县县令***我宰了,三族内男的去做苦力,女的入教坊司,父亲记得派人来接手。”
楚回在这略有些沉重火辣的目光下展开信,无比希望这是讲公事的。
开篇第一句话——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楚回:……
不过后面倒也真的称得上是公事,萧昭宸现在已至长沙郡,长沙郡守是望族太原王氏的支脉,萧昭宸原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经历几般磨难。结果他们初见时,这位长沙郡守就蹲在田坎边,面色黝黑苍老,穿着麻布衣衫,周围围着同样农户打扮的汉子,对着田地指指点点。
带着萧昭宸来的别驾擦擦额角的汗,跟他陪笑,“那就是我们郡守了,额,有点特立独行,哈哈,哈。”
因为没人跟着他笑,所以那笑声很尴尬,像是乌鸦在报丧。
看到他们一行人,郡守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冲他们走来。
这一群不修边幅的农家汉子,竟然大多是本地的县官,只有外围的几个是当地平民,站在那没有过来。
萧昭宸视力极好,一眼就看出他们看过来时有些防备的姿态。
麻烦了,他想,他宁愿眼前是个临场做戏的恶狼,也不希望对方当真是个得民心的好官。
一个世家的好官,麻烦。
不过很快就改变了想法,长沙郡守王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即使是萧昭宸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人格魅力。
在这个以貌取士的年代,对方曾经留下的记录是身高八尺,姿质风流,仪容秀丽,剑眉星目,跟如今这个混在田汉里都找不出来的男子简直判若两人。
王致看起来对萧昭宸没有什么畏惧之情,跟在这位威仪棣棣的太子身边侃侃而谈。
他自诩农家传人,毕生所愿就是种出能养活全天下的粮食。他直言自已就任以来其实一点正事都没干过,大部分公务都交给别驾司马长史了,他则一直在地里种稻子。
他本来也不会种地,只是学过《齐民要术》和《农书》,真正去种地时才发现跟书上说的不完全是一样的。
那都是百年前的书了,不同地方的庄稼汉世世代代地口耳相传,发展出了自已的一套体系。王致最开始还抱着指导的心思,后来就变成了学习。
还有些东西书上写了,百姓却不知道,王致就拿长沙郡军屯的田做实验。他做实验的时候总是叫乡老们来看,若是有了效果大家自然愿意学。
当地百姓心中感谢他,也跟他讲自已祖辈多年传下来的经验。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技巧,可他们无以为报,就真诚而坦然地拿出来。
王致把这些东西整理成册,在扉页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都是很简单的字,乐、平、安、丰之类的,起名时期许了些什么一目了然。
说到这,他夸赞萧昭宸,“殿下搞得那纸实在是太好用了,若是还用竹简我都写不了这么多。”
他们到了郡守府,比之萧昭宸之前看过的都要朴素,说是家徒四壁都不为过。他把自已的书给萧昭宸,名字起得很简单,就叫《长沙农书》。
萧昭宸一路听他说,想法也在一路变,现在终于确定了,这人很有用。
他在王致身上看到某种跟楚回很像的割裂感,但王致割裂地更彻底。他不是王氏旁支的王致,如果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头的话,他是农家弟子王致。
楚回在东宫搞得那些育种的事萧昭宸也是知道的,他在信中最后说他也将楚回的成果跟王致交流了。王致对他杂交的想法很感兴趣,已经打算辞去长沙郡守,去做东宫属官了。
不过被他的别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了下来,最后说春耕结束一定要带着他的书来长安见楚回。
楚回看完信,心中有些澎湃,他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公务,很想去看看自已种的麦子。
只是突然,远远的就听到太监尖细而高亢的声音,“报——”
小太监进了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八百里急报!益州牧!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