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明媚炫目,从镂刻着三交六椀菱花纹样的松木窗棂倾洒入书房,给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辉。
楚回坐在桌前,逆着光看去,耀眼的光芒将他的轮廓线氤氲得模糊,连几根未被束紧的发丝都发着光一般,有细微的尘埃在他身边飘飘荡荡,熠熠生辉。
如翩翩仙人,缥缈俊逸。
拿着财务报表心算了三遍都因这直勾勾的视线而中道崩殂的楚回:……
他将笔放下,转头看向萧昭宸。
“殿下,回今日可有不妥?”
“何出此言?”萧昭宸面上漾开笑意,“伯瑜如冰之清,如玉之潔,君子端方,风雅清正,我心慕之,何来不妥之说?”
“那殿下为何一直盯着回?”
“天人仙貌,目不忍移。”
楚回沉默片刻,将一沓奏章推到萧昭宸面前,“殿下,这部分麻烦您‘好好’处理一下。”
唔,炸毛了。
萧昭宸从善如流地接过,不再去惹他。
他翻开第一本,“淑妃想要重修寝殿?准了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并非如此,”楚回凑了过来,给萧昭宸指了指问题所在,“据臣所知,淑妃所居长春宫仅是需要更换宫瓦和几根梁柱,这里提出的万两白银未免太过。”
“如今宫内请求拨款的奏启(请求批准或指示的文书)皆是如此,用一大串文字描述工程的必要性,对款项的要求却很粗泛,用途的各项细节更是言之寥寥。”他从一旁拖出一张空白的纸,在上面横横竖竖地绘出一个简单的表格。
“臣以为,可以对这种奏启做出统一的格式要求,申请人要详细写出钱款的用途和数目,多少需要用于购置原材料,多少用于支付工人工钱。如此一来,各项预算一目了然,方可批款。”
萧昭宸在他凑过来的时候短暂地恍惚了一下,楚回似乎是换了熏香,之前是很清冽淡雅的松柏香,今日却是醇厚深沉的沉水香。也很衬他,像夏日阳光倾洒的树皮,温暖而深沉。
他不着痕迹贴过去一些,回过神去听楚回所言。
“预算?不错,”萧昭宸回味了一下这个词,觉得很有意思,“就照你所说的来,先拟一份诏(公告或命令)出来。”
楚回有所不知的是,不止宫内用度的启是这样的,其实地方请求拨款的启也相当粗糙,往往还需要户部根据灾害等级自行估算赈灾物资,多了少了都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吏治不清,层层克扣,赈灾物资用到实处的十不存一。
萧昭宸拈起那张被楚回画了个简单表格的纸,“你这个框架倒是不错,以后的启可以都按这个格式来。”
想了想,他又问,“印书的事做得如何了?”
雕版印刷早在纸刚刚开始推行时就被楚回提出了,这本身并不是有什么技术难度的事,只是需要工匠们费些心力罢了。这些日子东宫藏于城外的工坊内,一面面母版被雕刻出来,一本本新书被印刷装订,全都整齐地堆在库房,等着一个时机。
“宫内藏书已经刻录了约有十分之一。”
萧昭宸食指敲击桌面,沉思片刻,“你按自已的想法做一份标准的框架出来,送去工坊刻印,下月就与官纸一同发到各部门去。”
楚回倒是不在意这突然增加的工作,就是担心:“这,不会打草惊蛇吗?”
印书可是跟造纸不一样,是真真正正要开始跟贯穿这片大地千年历史的世家打擂台的信号,此前萧昭宸都行事审慎,怎么突然如此冒进?
“惊就惊吧,”萧昭宸揽住楚回的肩膀,“我们准备已经足够充分了,实在没必要与他们再耗下去。趁如今镇北军刀兵正利,老将尚有余力,是镇压世家的最好时机。”
“楚卿,”他用了一个久违的称呼,倾身而上将楚回紧紧抱在怀里,“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只要你我君臣同心,其利必能断金。”
“回,九死不悔。”楚回也回抱住了他。
*
一月后,统一分发的模版纸只惊起了部分嗅觉敏锐的士族的警觉,当月望日(月中)萧昭宸在大朝上提出的官员考核制度才是一石惊起千层浪。
当今大梁延续前朝察举制而选出的官员良莠不齐,为了防止走上前朝的老路,萧昭宸建议以后地方和中央推举的官员上任前每年开春都要来京城考试,以免有滥竽充数之人混迹其中。
并且也要对已经在任的官员做考核,考察其在任期间的能力政绩,及时除去尸位素餐之人。
他说的很好听,只是说官员里面有坏人啊,可听的人里面不少还是曾经前朝的旧臣,就是新朝也没少提携过自家子孙后辈,这要除去的滥竽充数之人,尸位素餐之人,别人不知道是谁,他们还不知道吗?
一时朝堂上哭天喊地,高喊着礼崩乐坏的老臣撞柱死谏,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声泪俱下,乱哄哄的一片中,萧昭宸手揣在袖中,给楚回递了一个眼神。
楚回于是站了出来,冷冷清清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如初冬清晨的霜露。
“陛下,臣有本请奏。”
“准了。”
楚回掏掏宽大的袍袖,拿了一掌厚的奏章出来,他翻了翻,从里面掏出来一本,“臣弹劾高侍郎身居高位,不思报国,反行贪污受贿之事。”
高侍郎就是撞柱死谏的那位,本来满头满脸鲜血淋漓,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听到这话眼睛顿时就瞪大了,目光要是有实质,快把楚回的后背戳烂了。
楚回没什么反应,平平淡淡地念着,“……高侍郎私收贿赂,价值千金,此等贪婪之行,实为国法所不容。且其举荐之人,非但无才无德,反而在当地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致使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更甚者,其已是耳顺(六十)之龄,私下却常往来于青楼,沉溺酒色,不顾身份,不顾廉耻,其人品之不端,已为世人所共知。臣以为,高侍郎之罪,非但在于其个人之失德,更在于其败坏朝廷风气,损害国家形象。若不严惩,何以正风气?何以平民愤?何以正国法?
臣请陛下明察,严惩高侍郎,以儆效尤,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满口胡言!”满头是血的老头跳了起来,指着楚回破口大骂,“竖子敢尔!”
楚回目光都没有分给他一点,将奏折递交给一旁的内侍,“高侍郎罪证皆在于此,人证物证俱全,随时可传调。”
梁皇拿起来展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来人,把高侍郎押去诏狱。”
高侍郎被金吾卫捂着嘴拖了出去。
楚回又翻了翻那沓纸,“陛下,臣还有本请奏。”
刚刚还在高喊官员考核有辱士人尊严,“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大儒立马改口。
什么《诗经·大雅·文王》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考核之制是伟大的变革,是维新之命。
什么《论语·泰伯》有云:“不患人之不已知,患不知人也。”考核之制,使真才实学者得以脱颖而出,此乃知人之智也。
什么《尚书·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考核之制,为民选官,此乃亲民之至也。
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直说得楚回把那沓纸又悠悠地塞回袖里,才终于停了口,松了口气。
好险,差点被人掀老底了。
于是楚回随口弹劾了某位武将家的牛一月无缘无故摔死三头的事。
某位世家官员不忿道,“汝不过太子属官,安敢弹劾朝廷命官。”
“陈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萧昭宸笑眯眯地回道,“楚卿昨日刚兼领了侍御史的职位,真不是时候是吧,刚上任就得参加考核了。”
陈姓官员:……谁不知道你俩是穿一条裤子的啊,你还能把他淘汰了?
楚回:(掏纸)
陈姓官员:弹劾得好!国家就是需要你这样的御史!
*
朝会后,武英殿。
梁皇一把将奏折扔了过去,里面夹着的纸散落一地,全是萧昭瑄抄写得歪歪扭扭的论语。
他没好气地看着站在下面芝兰玉树的两人。
“滚回去给老子写好,*****,你们倒是也真敢!”
萧昭宸将脚边的奏折捡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别生气啊爹,孩儿这不是相信您跟孩儿一定心有灵犀嘛!”
梁皇懒得理他,看向一旁乖乖垂首而立的楚回,心生叹惋。
瞧瞧,以前多端庄一公子,给带成什么样了。
而此时盯着台阶发呆的楚回,在袍袖的遮掩下攥紧了拳头,因为没怎么撒过谎,他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