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值初夏,阳光明媚,万物生长,东宫庭内梧桐郁郁苍苍,阳光透过繁茂的枝丫,穿过书房半开的窗户,在檀木桌面上投下树影婆娑。
朱笔落于白纸,流淌出一个细瘦挺拔的“敕”字,字迹分明,起收锋锐,纸面干净,有淡淡的龙涎香气。
正是如今名声大噪的楚公纸。
自造纸成功后已过了三年,后来工匠们绞尽脑汁,费时半年终于做出了让萧昭宸满意的成品。纸面平滑光洁,颜色白皙明亮,纸质细薄不洇墨,甚至还融入颜料造出了带颜色的纸。
萧昭宸带着成品去了楚家,与右相楚信彻夜长谈。
最开始彼此都端着张彬彬有礼的面皮,到后面就捋起袖子唇枪舌剑。话说得比较难听,就不复述了,反正把在一旁奉茶的楚回吓得双眼放空。
楚回:宇宙猫猫升华.jpg
最终以楚家和萧家各占利五成达成了共识,新纸以楚公纸为名,由楚家负责全面生产和推广,萧昭宸提供工匠技术。
谈成后,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便也平复下来,楚回送走了萧昭宸,回来时祖父就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曾经也是很风流倜傥的少年郎,此时斜倚门框,眉目舒展,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如同被此刻倾斜而下的月华洗去,那种骨子里的洒脱不羁就自然地流淌出来。
他问楚回,“这位太子殿下就是你要选的人吗?”
楚回沉默,然后郑重其事地点头。
四十年光阴,若是要熬到任务完成未免太长,可对于他想做的事又实在太短。
楚信没有对他的选择发表评价,他是何等聪慧之人,从这位太子殿下锐意的目光就能看出其所求。无论他将之包裹地如何圆润,其中锋芒终究会割破他与世家间虚妄的和谐。
届时,选择站在这位太子身边的楚回境遇应当会很难,甚至会将整个楚家拖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也说不定。
但是那又如何呢?
楚信看着自家未丰羽翼的雏鹰,未经雕琢的璞玉,朗声笑了起来。
“那就去做吧,”他温声道,“我也好,楚家也好,永远都是你的助力。”
沉默许久,楚回向他深深一礼。
楚公纸刚刚推出时价格相当昂贵,比之竹简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谓贵族阶级的通病大抵如此,你要说这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树皮竹子做出来的东西,那我必然不屑一顾。
但你要说这是取南海紫竹叶、昆仑灵木心、华山白云石、西岭软玉髓经过一系列复杂工艺耗时一百零八天制作而成,最后细细涂抹一层东海珍珠粉,整张纸完美得像个艺术品。成品得拿江南百年沉香木的盒子盛着薄薄一沓,里面做内垫的是蜀地最精美的锦绣,一开盒便有股清雅绝伦的香气扑面而来。
那这事可太风雅了。
有当今第一世家楚家背书,再请几位文人墨客夸赞几句,楚公纸一时供不应求。
当然这也有楚家始终控制着产量的原因,这就是大家族的好处了,族人够多总能找到几个有经商天赋的,他们以一种温和的手段,循序渐进,让长安城内大部分士人都习惯使用楚公纸代替笨重的竹简。
之后便是萧昭宸在大朝会上疏用楚公纸代替竹简作为公文的载体,楚信与之舌战几番,最终被逼无奈,上交了楚公纸的配方。
等到第一批官纸下发到各部门,有见识的士人轻轻一捻,便知这纸比之外面卖的楚公纸可是差远了。
看来这楚家与皇族也不是一条心嘛。
一些嗅觉敏锐的世家也由此放松了绷紧的心弦。
下发的官纸有不少的富余,发都发下来了,在这个一纸值千金的时期,就有心思活络的想到可以将之卖去给那些囊中羞涩的寒门士人。
说是想,大多数人也不敢,直到京城有名的秦楼展出了一首短诗,诗意豪放,笔风潇洒,读之阅之,如饮美酒,酣畅淋漓,大为痛快!
而当众人为这名为李白的不知名士人倾倒时,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人所用的纸,乃是官纸。
这,有些人就要坐不住了。
私卖官纸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官纸的量是有限的,但前朝的一些望族手里可是捏着造纸之法的。
他们虽没觉得楚家造的纸跟自已手里造出来的是一样的,但看着别人赚钱可是比杀了他们都难受。
楚公纸他们比不过,这官纸,也不是不能蹭一蹭嘛。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反正很快大梁各种私造纸就漫天飞,楚信明里暗里多次表达过对这种行为的严重不满,直言此为不问自取的偷盗行为,简直非人也!这种纸写出来的文章再花团锦簇,也是有污点的!
其他人自然点头应是,对此口诛笔伐,实则该买还是买,该造还是造。
私造纸多了,质量参差不齐,自然就打起了价格战。其中有些小作坊实在过分,明明质量与官纸相差无几,价格却低得离谱,害得其他世家也跟着降价。
此事到底说出去面上无光,世家之间也不好相互抱团定个统一价出来,叫人钻了这么大个空子,价格一旦降下去了,以后再想涨可就难了。
纸的价格就这样,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变成了寒门庶族也能承受的地步。
这期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楚回给萧昭瑄做了一年伴读后,被点作了太子詹事,领东宫总务,算萧昭宸的首席秘书长。
出仕后,楚信为他取了伯瑜为字,也向粱皇请了封,授他为国公世子,越过他父亲,正式确认了他为楚家的继承人。
推广纸张的事稳步进行,这段时间楚回还搞了些别的发明,小到方便耕种的曲辕犁,坐得舒服的椅子,大到水车灌溉,水力工坊(该技术已应用到纸浆制造和军械打造中)。萧昭宸还在东宫给他辟了一块地让他种地育种,养鸡养鸭养猪仔。
——骟过的猪肉已经征服了皇宫内上到粱皇下到吃剩饭的宫女太监所有人的嘴。
吃喝住行,一样不少,润物细无声地下沉到大梁平民百姓的生活中去。
萧昭宸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柔情蜜意,黏糊得楚回背后都发毛。
总之如今,楚回在萧昭宸的私人书房里,坐在为他量身打造的椅子上,有条不紊的处理着东宫的各项事宜,将需要萧昭宸来拿主意的部分挑出来,摞在一边。
萧昭瑄坐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地坐着,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哪怕不去看,楚回也知道封面上那孟子两字应该是假的,里面藏的肯定是新出的话本。
——不然没法解释萧昭瑄为什么现在还没睡着。
他也好,萧昭宸也好,早就放弃了让这虎脑子看进点书的奢望。
算了,孩子开心就好。
有侍卫在殿外通报了名,过了会,东宫的小太监就捧着信送到楚回这了。
是萧昭宸的信。
前些日子大梁终于对边境外族动了刀,不止将前朝后期失掉的凉州拿了回来,还吞掉了羌族一大片地盘,将之赶到了唐古拉山脉以南。
此战大捷,萧昭宸代粱皇去犒赏慰问将士们了。
东宫如今事务繁多,大部分楚回能做主的就直接批了,小部分事关重大的就需要连着原件和他的建议一起寄给萧昭宸,萧昭宸批阅后再经由驿站寄回来。
这人实在腻歪的厉害,楚回打开信,将几本批复后的奏章挨个看了一遍后,才打开萧昭宸的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心中的人啊,我不去找你,你就一点音信都不给我传?)
楚回:……
好个怨夫。
他还当这人昨日来信没有附这腻歪的话是恢复正常了呢。
楚回沉默片刻,把给萧昭宸汇报工作的信翻出来,加了一句——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丈夫在外服役,不知道时间长短。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哎,没办法,除了哄着还能怎么样。楚回将墨迹吹干,目光沉沉,心中却在叹气,怎么也比粱皇好一点了。
据祖父所说,粱皇当年起兵时压力很大,一旦要打仗就会跑到祖父寝帐里大哭,一哭哭半宿,第二天就精精神神地去打仗了,独留祖父两眼青黑的处理公文。
至于为什么不在自已帐内哭,粱皇振振有词地表示他发妻当时正怀着瑄儿,吵到她休息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