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昭瑄是不爱烧火盆的。
塞北多苦寒之地，那里可没有京城内这么丰沛的御寒之物。当时镇北军驻守于关外，过冬物资被前朝层层克扣，最后到了手中的聊胜于无。不少士兵没死于蛮人的刀箭，反倒冻毙于风雪。
偏偏蛮人也最爱于此时来劫掠，他们不来抢，就活不过这个冬天，镇北军若守不住这点可怜的物资，也活不过这个冬天。此事无关大义，大家都是为了活命而拼杀，往往战况也格外惨烈些。
最终，蛮人死了足够多的人，剩下的物资足够养活剩下的人，于是他们撤走了。
而镇北军也死了足够多的人，那点可怜的物资省吃俭用些，大家勒紧裤腰带，也勉强活了下来。
谁赢了吗？谁都没赢。
谁输了吗？谁也没输。
或者说，只有前朝居于京城纸醉金迷的达官显贵，蛮人王帐内锦衣肉食的可汗吉能是赢家吧。
镇北军的将领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深知那种天气，你比别人能多扛一天，就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从萧昭瑄刚开始习武时，就在众将的指导下有意地锻炼起自已的抗寒能力。
当然，他是没问题，楚回就不行了。
一进寝殿，暖风扑面而来。刚刚在外面没感觉，此时叫热气一蒸，楚回才觉脸上麻痒。白皙的面颊上冻出了一点薄红，叫亮丽的虎皮簇着，很显贵气。
“回来了？”萧昭瑄盘坐于席上，懒洋洋地问，“今日怎么这么晚。”
楚回解开大氅的系带，露出其下素白绸缎绣有鹤纹的长袍，他理了理被压得有些褶皱的衣袖，在心中默算时间。
“不晚的。”他回答道，“一直是这个点。”
萧昭瑄当然知道一直是这个点，他就是没话找话，见楚回答得斩钉截铁，颇感没趣地撇撇嘴。
瞥见被宫娥收走的大氅，他突然笑道，“怎么样，我这大氅暖和吗？这可是父皇自已猎的大虫。”
楚回点头，确是比楚家备的兔裘要暖和些，厚重的虎皮更能压得住风。
“多谢殿下。”
萧昭瑄于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他实在很喜欢楚回。
虽然这人完全集齐了让他讨厌的所有要素，世家公子，身娇体弱，又是被父亲派来看着自已的，打不得骂不得，什么事都得捏着鼻子迁就他。
但就是很喜欢。
很难讲明究竟是因为什么，萧昭瑄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承认他确实是个肤浅的人。
楚回，他真的很漂亮。
不完全是那种士人追捧的姣若好女的漂亮，他虽生得秀美俊逸，精致的眉眼如工笔勾勒，却丝毫不显女气。是那种如神仙中人的飘逸出尘，翩翩公子的芝兰玉树，叫人心驰神往。
只是，这人未免太淡了些。
就好像此时殿外飘的雪，纯白无色又轻盈飘忽，好看归好看，却也转瞬即逝。
这多不好，萧昭瑄想，他就不喜楚回穿素白的衣袍，这人肤色本就白皙如新雪，该穿得艳一些，重一些，最好是灼灼如火的红，鲜艳，亮眼，在这片茫茫天地中一眼就能深深烙进他眼底。
“跟我客气什么，”他一摆手，“我又用不上那玩意。”
即使是这种凛冬天气，萧昭瑄充其量也只是裹个厚实些的披风，身上永远是热乎乎的，有时候晨练完走在外面身上都能冒白气，叫楚回看得好生羡慕。
找了个离火盆近的席坐下，楚回捧着宫娥送来的姜汤小口嘬饮，身体逐渐回暖。
“说来，”萧昭瑄原本正看着楚回发呆，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那手炉呢？”
他就说怎么觉得今日楚回的手指格外红，原来是没带手炉，怎么，终于意识到用那种样式的太幼稚了吗？
楚回将汤碗放回案几，沉吟片刻后，回道，“刚刚来的路上，遇到太子殿下，同了一段路。”
“太子殿下双手冰凉如铁，回恐殿下贵体有恙，便将手炉交予殿下了。”
“哦，”萧昭瑄拉长尾音，手肘撑在膝头，掌心托着脸颊，漫不经心道，“大兄啊，老毛病了，就是体寒，没什么大事。”
一想到自已那贵气逼人的大哥手里捧着个女孩家才用的兔绒手炉，萧昭瑄就忍不住嘿嘿发笑。
也正是这一笑，刚好打断了楚回的回忆，叫他忘掉了从记忆中渐渐浮现出来的异样感。
说来他上次确实是多虑了，竟然忘了皇子出宫也是需要许可的，就算他不拦着，萧昭瑄也是没法出宫的。太子殿下竟然还谢他，实在是受之有愧。
——此时此刻，以为楚回发现了自已在四皇子周围安排了眼线的萧昭宸神情凝重，正在连夜修改名单打算换一批人。
楚回又想到，雪下得这么大，虽然有宫人清扫，地面还是难免湿滑，也不知太子殿下安全到东宫了没有。
——以为楚回说的【雪天路滑，千万小心】的意思是他拙劣的演技骗不过世家，胆敢走上这条与世家为敌的道路，就要准备好在世家的反扑下跌倒的萧昭宸，手中勾划着名单，心头怒火却越烧越旺。
虽然他当时也回了一句【楚卿也是】——言下之意是他会跌倒，你们世家也别想好过。但他是何等尊贵傲慢之人，被这么舞到眼前还是第一次。
世家，楚家，楚回。
墨笔一掷，几滴墨点落在玉白的手上。
孤倒要看看，是我镇北军的刀硬，还是你们世家的脑袋硬！
*
确实没有那种意思的楚回，喝完了姜汤，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即使肩膀上靠了只沉重的虎头，他坐得也端正笔直，室内温暖，灯火通明，他看着地上烧得正旺的火盆，心头一动。
“殿下，回有一事请教，如今天寒地冻，大梁百姓都是如何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