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入冬已有一月有余,仍未下雪。
天子脚下的百姓过得总归要比其他地方的好一些,大家早早储备好了过冬的物资,三不五时地凑在一起,望着头顶阴沉的天忧叹。
这天,怎么就不下雪呢?
有闲人就要说了,这定是新朝血腥气太重,老天爷看不过眼呐。
哎,这话可不兴说啊,寻常百姓哪能谈论这个,去休!去休!
众人作鸟兽散,心里却隐隐有些信了。
无他,寻常百姓何曾见过这么砍人头的。
第一次斩首示众,大家还兴高采烈地去看,被那喷洒的血柱,狰狞的人头吓得惊叫。如今,便是胆子再小的姑娘见了,都能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了。
这个金秋,午门杀得人头滚滚,滚烫的热血把那一片砖地都浸得猩红。有人临死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有人刀架脖颈仍能骂骂咧咧,大好头颅怒目圆睁着在地上翻滚。
这场浩浩荡荡的肃清甚至延伸到了部分行为不端的世家文官身上,虽都是没落世家,却也一时叫京城内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粱皇这把屠刀,接下来又要落在谁的脑袋上。
又是晦日,大朝,整个太和殿安静又凝重,一名中年言官跪伏在地,冷汗顺着他湿透的鬓边滑下。
他刚刚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话到用情处甚至老泪纵横,向梁皇上疏这等肃清实在是矫枉过正,引得民愤积怨,若是不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只恐大梁根基不稳,危在旦夕。
真的有民愤吗?自然是没有的。
每每行刑前,都有监刑官大声念诵其人罪名,武将也好,文官也罢,百姓没唾一口就不错了,拍手叫好的不计其数。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屠刀是万万不能移到世家头上的。自家人知自家事,谁家里还没点狗屁倒灶的事了,那些个不成器的人死了事小,丢了世家的名节事大啊。
这言官寒门出身,此生唯一值得拿出来圈点的就是求学时拜了个不错的师父,虽然只是个记名弟子吧,但没这层关系,他连这身官皮都混不上。
此时师父叫他为世家冲锋陷阵,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连在这太和殿的柱子上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奈何粱皇听完却全无反应,高高在上地坐于玄金龙椅,目光如有实质般压在他背上,让他跪伏地更低。
被安排冲锋陷阵的自然不止他一人,过了会,更多朝臣站了出来。一个个涕泪横流,痛心疾首,仿佛大梁明天就要亡国了。
世家的狗啊。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人中并没有身居要位者,当然这种人也不至于被世家拿来当次抛的用。
萧昭宸冷眼看着闹哄哄的一群人,直到一老迈御史一头在那雕龙的柱子上撞得头破血流,才终于站了出来。
与粱皇这种常年战场厮杀,被血腥气浸透了的威压不同,萧昭宸的卖相显然更受世家喜欢,温和端庄,俊美无俦,星辰般澄澈而静谧,又久居上位,不怒自威,是当之无愧的如玉君子。
故而随着他一步步行至殿中,大殿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两双相似的沉黑眼眸短暂地交错了一下视线后,他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接下来父子二人很是上演了一番政见不合的大戏,萧昭宸引经据典的说了些御人以仁的空话,情真意切,眸中泛泪,看得几个世家出身的小年轻心脏怦怦跳,只觉遇到了梦中情主。
粱皇坐在上面严词厉色,怒容满面,最后愤而退朝,宣布此事交由太子全权处理。
原本大殿上躺的、趴的、跪的,乱七八糟的一团朝臣也纷纷爬了起来结伴离开。心中感叹,这一任虽然一般,但下一任是真有盼头啊。
说来也巧,恰是此时,阴沉了大半月的天终于飘了雪,落在了官员的朝服上,落在了午门刑场未干的血迹上,落在太和殿顶的琉璃瓦上,也落在了田间地头寻常百姓家。
终究,大雪会遮去一切。
*
楚回抱着只手炉,叫宫娥引着走在御花园的小径。
每月晦日他都有一天的休沐,可以回家一趟,短暂的相聚后,又要重回景阳宫。
入冬以来,黑夜渐长,此时不过刚过酉时(下午五点)天色已一片暗沉。
这场众人期待许久的雪,一来就来得浩荡绵长,从辰时(上午九点)下到了现在还没停,楚回一路走来,油纸伞上都积了薄薄一层。
远远的,他便瞧到了梅园有一人执伞而立。
今夜无月,对方又没有提灯,若非那伞上三指厚的积雪盈着点光,他几乎融进了背景的那片黑暗中。
走近了才认出,是萧昭宸。
楚回欲要行礼,就被他抬手按住了手腕,太子殿下的声音温和而清澈,如初春山间流淌的叮咚泉水。
“楚卿,都是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
好凉的手。
哪怕在这纷飞的大雪中依然冰得楚回一个激灵。
“抱歉,”萧昭宸轻笑了声,松开手,“孤在这站得久了些。”
还未将手收回,一个暖烘烘的东西就被楚回塞进了他掌心。
是手炉。
手炉是铜制的,底部裹了兔毛的绒套,入手绵软又温暖。
怪可爱的,一般只有小孩子或是女子才用这种。
萧昭瑄从善如流的接了过去,语中带笑,“把手炉给了孤,楚卿要怎么办啊?”
手中骤然失了温度,确是顿感寒风刺骨,楚回抖了抖手臂,把左手缩回宽大的袍袖中。
外有虎皮大氅罩着,倒不至于灌进风来。
萧昭宸将他的小动作悉数纳入眼底,嘴角弧度更甚。
虎皮本就珍贵,如楚回身上这么完整漂亮的更是少之又少,应是父亲曾经赏给四弟的那件。
关系倒是,真的不错。
他冲楚回招招手,“可是要去四弟那?孤送你去。”
楚回自无不可,落后半步跟在萧昭宸身旁。
“之前四弟要出宫,是楚卿拦着的吧?”萧昭宸状似随意地问,“四弟惯常莽撞,赖楚卿多费心了。”
“殿下言重了。”过了会,楚回才缓声答道,“即便没有回拦着,四殿下也出不了宫的。”
世家啊。
萧昭宸面色未变,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眼中却有冷光一闪而过。
不得不说,越是这种大族,越容易出真的良才美玉。
可惜。
“到了,”萧昭宸停下脚步,偏头看向楚回,“孤就不进去了。”
“多谢殿下,”楚回向他行礼,这次萧昭宸没再拦着了,“殿下,雪天路滑,请千万小心。”
“楚卿,也是。”
目送楚回步入灯火辉煌的景阳宫,萧昭宸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美玉良才固好,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