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遍?!”欧阳自奋差点跳起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万遍?!李道一!你当我是复读机吗?这怎么可能!”他觉得这要求简首荒谬绝伦。
诊室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腊肉的香气,还在慢慢飘荡。
李道一看着欧阳自奋,不说话。
那平静的眼神,让欧阳自奋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他不由想起,约法三章的第2条:不理解的,更要相信,在相信中加强理解。
无力感袭来。
欧阳自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泄气地问:“那…那有没有别的办法?稍微…稍微实际点的?”
语气近乎哀求。
李道一像是思考了一下,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样吧,既然读不懂,那就抄写。”
“抄写?”
“嗯。抄经。”李道一点点头,“每日抄写一遍。心到,眼到,手到。写着写着,有些东西,自然就沉下去了。”
“每天抄一遍?!”欧阳自奋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
他看看那本《道德经》。
线装书,虽然不厚,但里边每个字都能愁死他。
想想那些玄奥的文字,想象自己每天要花几个小时跟这些完全看不懂的句子死磕…
这简首比连续做十台大手术还折磨人。
“这也…这也太难了吧!李道一,你确定这是学医?不是折磨人?”
李道一拿起桌上那支狼毫小楷,在指尖随意地转了一圈。
笔杆光滑,反射着窗棂透进来的晨光。
他抬眼,目光落在欧阳自奋写满抗拒和为难的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
“这就难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欧阳自奋强撑着的倔强。
“那,以后也不用跟我学了。”
这句话很轻。
没有威胁,没有嘲讽,只是平平淡淡地陈述一个可能性。
但落在欧阳自奋耳朵里,却像一声惊雷。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李道一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失望,没有逼迫,只有平和的等待——等待他自己做选择。
放弃?开什么玩笑!他欧阳自奋顶着王平安得意弟子的名头,拉下脸皮,抱着腊肉,憋着一肚子气认下那该死的约法三章,不就是为了搞明白这神奇的道医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现在连门框都没摸到,就要因为看不懂《道德经》、嫌抄经书麻烦而放弃?
不服输的火焰“腾”地一下从心底烧了起来,
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为难和烦躁。这火气烧得他心里滚烫、脸皮发红,烧得他忘记了刚才所有的抱怨。
“谁…谁说难了!”欧阳自奋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带着狠劲,“抄就抄!不就是每天一遍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抄!”
他一把将那本靛蓝色的《道德经》紧紧攥在手里,书页都被他捏得变了形。
狠狠地瞪了李道一一眼,然后猛转身,撞开竹帘,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道一斋。
脚步又急又重,踩在门外的青石板上,噔噔作响,迅速远去。
李道一坐在圈椅里,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拿起桌上的旧算盘,随意地拨弄了一下。
啪嗒。清脆的珠子碰撞声,在弥漫着腊肉香和草药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阳光打在欧阳自奋快步离开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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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道一斋开门的时间比平时稍晚了些。
李道一刚把门口“道一斋”的木牌挂正,竹帘就被人从外面“唰”地一声大力掀开。
欧阳自奋站在门口,像一尊风尘仆仆的石像。
他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眼白里布满红血丝,头发不像往日那样梳得一丝不苟,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身上还是那件笔挺的白大褂,但领口微微敞着,袖口也沾上了几点不易察觉的墨渍。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沓厚厚的、略显凌乱的白纸,还有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节上染着明显的墨色,甚至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熬夜之后的疲惫和烦躁气息,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李道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进诊室,在红木圈椅里坐下。
欧阳自奋跟了进来,脚步沉重。他把手里那沓纸“啪”地一声拍在诊桌上,动作带着明显的火气。纸张边缘毛毛糙糙,显然被反复翻动揉捏过。
“抄完了!一遍!”欧阳自奋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和强压下的不耐,“五千多字!一个晚上!李道一,你看吧!”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胸膛起伏着,像是在努力平复情绪,又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李道一没去看他疲惫的脸,也没在意他语气里的火药味。他伸手,用指尖拈起那沓纸的最上面一张。纸张是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字迹潦草,笔画僵硬。
欧阳自奋,他之前写惯了处方上那种字。
那种飞起的,潦草到没人能认识的字。
现在要他一笔一划写正楷,也是难为他了。
尤其最后一页,好多笔画己经颤抖和歪斜,甚至线条粗细都不一样。
李道一的目光在纸上缓缓移动。诊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
欧阳自奋站在桌前,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他盯着李道一的脸,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
是满意?还是嘲讽?
昨晚他抄了几个小时,手腕酸痛,眼皮打架,脑子里全是那些绕来绕去的句子,感觉自己像个没有感情的写字机器。
这份辛苦,总该有点价值吧?哪怕一句“还行”?
李道一翻了几页,速度不快不慢。他看得似乎很仔细。
忽然,他的手指在某一页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
“这里,”李道一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万物负阴而抱阳’,你抄成了‘万物负阳而抱阴——全错。”
欧阳自奋一愣,凑过去看。果然,纸上清清楚楚写着“负阳而抱阴”两个字。
这——
他昨晚抄到后面,脑子己经成了浆糊,完全是机械性地在划拉。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嘴硬道:“笔误!笔误而己,不影响整体。”
李道一没理会他的辩解,手指又往下移了半寸,点在一个字上:“‘冲气以为和’,这个‘冲’,你少写了两个点。”
欧阳自奋定睛一看,那个“冲”字,确实抄成了中字。
“什么是冲气?即五行之气,相克者,互为冲气。”
“而中气,是脏腑的转输 、升清降浊等功能,又称脾胃之气。”
“少了两点,错的不是一点半点,是完全错误。” 李道一淡淡说道。
李道一的手指继续移动,像一台精准的校对机器。
又翻过一页:“‘大器晚成’,写成了‘大器免成’。”
“晚上的晚,不是免除的免。”
“还有这里,”李道一终于抬起头,看向脸色越来越难看、尴尬和恼怒交织的欧阳自奋,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欧阳自奋紧绷的神经上,“‘上善若水’,最后那个‘水’字,太潦草了,变成了个‘木’字。”
欧阳自奋的脸彻底涨红了。他一把抢过那几页纸,自己翻看起来。果然,李道一指出的错误,清晰无误地印在那里。
辛辛苦苦抄了一个晚上,换来了一堆低级错别字?
难道我欧阳自奋是九漏鱼?
这感觉比昨天被迫说“太阳是方的”还要憋屈和难堪……
“我…我…”他“我”了半天,看着自己染墨的手指和那些惨不忍睹的字迹,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来,堵得他说不出话。
我欧阳自奋可是能写一手漂亮英文花体签名的人!
李道一将剩下的纸轻轻推回他面前,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圈椅背上。他看着欧阳自奋那副备受打击的样子,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批评还是陈述:
“欧阳医生,既身为中国人,当写好中国字。”
“即使不会书法,也应该做到一笔一划,干净、清楚、容易认,不要让别人看不懂。”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欧阳自奋内心某个被忽略的角落。
他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外语流利,数理化拔尖。
汉字书写?
一笔一划,干净,清楚,容易认?
那是小学初中的遥远记忆,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他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我一个西医,开方子药剂师认识就行了,费那个劲干什么?
再说,药方子上几乎也都是英文德文拉丁文,没什么汉字的。
可现在,李道一用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和他这一堆歪歪扭扭、错漏百出的硬笔字做对比,还轻飘飘地来一句“既身为中国人,当写好中国字”。
多少有点让一贯傲气冲天的欧阳医生,有点不开心!
“我…”欧阳自奋想辩解,想说用硬笔抄写效率高,想说现在都用电脑打字… 但看着那些刺眼的错字,所有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憋屈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染墨的手指。
就在这时,李道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轻轻“哦”了一声。
欧阳自奋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李道一微微皱眉,“中性笔抄经——”
欧阳自奋感到一丝希望!
是不是这家伙他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准备放过我,不再逼着我抄经了?
只见李道一的表情带着点恍然,语气平淡得像在补充一句无关痛痒的备注:“忘了跟你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欧阳自奋那沓皱巴巴的A4纸上。
“当年,我老师让我抄写《道德经》…”
欧阳自奋的心猛地一紧,升起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
李道一的声音继续平稳地响起:“…必须用毛笔。”
欧阳自奋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微张,像一条缺氧的鱼。
李道一似乎没看到他石化的表情,补充了最后两个字:“小楷。”
毛笔?小楷?!
欧阳自奋难以置信地看向李道一那张平静得可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