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持诵万遍,妙理自明

欧阳自奋离开了。

但两个小时后,他又回来了。

这家伙,还真属驴的。倔驴。

墙角那十条油纸包裹的徽州老腊肉,散发的浓郁咸香顽固地弥漫在道一斋的空气里,和淡淡的草药味、檀香味混在一起。

欧阳自奋站在诊桌前,盯着李道一慢条斯理地在砚台里慢慢磨墨。

他胸口那股被戏耍的憋闷感还没完全消散,但求知欲像只不安分的小猫,抓挠得他更难受。

“那个…”欧阳自奋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找回点主动权,“李道一,既然…既然约法三章也…也算定了。”

他说到“约法三章”时,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那,什么时候开始?学道医?从哪儿开始?《黄帝内经》?《伤寒论》?还是《本草纲目》?我带了笔记本,随时可以记录。”

他下意识去摸白大褂口袋里的中性笔和硬皮笔记本,那是他的武器,记录、分析、理解,西医的看家本事。

李道一没看他,将抹布仔细叠好,放在诊桌角落一个固定的木格里。

他转过身,走向诊室一侧靠墙摆放的旧书架。那书架是深色的老榆木,样式简单,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线装书和少量现代书籍。

李道一的手指在书脊上掠过,动作不快,带着一种熟稔的节奏。

手指停在了一本看起来颇为古旧的书前。

书是靛蓝色的封面,纸张发黄,线装的棉线也有些磨损。他两根手指轻轻一夹,将那本书从书堆里抽了出来。

“喏。”李道一转身,将那本线装书平平地递到欧阳自奋面前。

欧阳自奋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书入手微沉,带着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和淡淡的墨香。

低头一看封面,三个竖排的繁体颜体大字映入眼帘:《道德经》。

他愣住了。手指捏着书脊,抬头看李道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和茫然。

“《道德经》?”欧阳自奋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难以置信。

“李道一,你是不是拿错了?我要学的是道医!治病救人的医术!你拿本讲‘道’的哲学书给我干什么?入门难道不该是《黄帝内经》?《灵枢》?《素问》?最不济也该是《难经》吧?”

他挥舞着手里的《道德经》,像举着一个不合时宜的烫手山芋。

李道一己经坐回了诊桌后的红木圈椅里。他拿起桌上那个光润的旧算盘,随意地拨弄了两颗珠子。

啪嗒。啪嗒。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

“没错。”李道一的目光落在算盘珠子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道医道医,先入道,再学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欧阳自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这顺序不对吧?医是术,道是理。学医当然先学具体的医术理论,掌握方法,然后再去追求更高的道理。你这首接上‘道’,不是空中楼阁吗?”

他试图用自己接受的科学逻辑体系去反驳。

李道一终于抬眼看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欧阳自奋觉得自己的逻辑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葛洪,炼丹著《肘后备急方》,救人无数,他是谁?”李道一的声音不高。

“葛…葛仙翁?他是道士啊。”欧阳自奋下意识回答,这点常识他有。

“陶弘景,整理《神农本草经》,增补《肘后方》,编撰《本草经集注》,他是谁?”

“山中宰相…也是道士。”

“孙思邈,著《千金方》,被尊为药王,百岁高龄,他是谁?”

“孙真人…还是道士。”欧阳自奋的声音弱了下去。

李道一放下算盘,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所以你看,古之良医,皆由道入。道在医前。不通天地之理,不明天人感应,不晓阴阳变化,何以知病之所起,何以断疾之所终?何以用药如用兵,针砭通鬼神?”

他顿了顿,看着欧阳自奋手里那本靛蓝色的《道德经》,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修道,是根基。根基不牢,医理再精,也只是匠人,难成大医。而修道之始,不读《道德经》,难道读你的《病理生理学》?”

最后那句反问,轻飘飘的,却像根针,扎在欧阳自奋引以为傲的西医知识体系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现代医学的辉煌成就,想证明“匠人”也能解决无数问题。

但眼前闪过的是杨厅长病房里那神奇的一幕,是自己那莫名其妙消失的“下午西点病”,还有那个该死的、方方正正的“日”字。

他所有引以为傲的理论,在李道一展现出的、无法解释的“事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可是…”欧阳自奋低头,烦躁地翻动手里的《道德经》。

纸张发出哗啦啦的脆响。他翻开第一页,一行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文字跳入眼帘:“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挫败感,像个迷路的孩子:“这…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啊?玄之又玄!完全看不懂!这比德语的复合从句还拗口,比拉丁文的医学名词还抽象!”

他有些气急败坏,甚至带着点委屈,“我懂西门外语!英语、德语、法语、拉丁语!我能看懂最前沿的医学期刊!可就是看不懂这本咱们中国人自己写的书!这合理吗?”

李道一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欧阳自奋的抓狂早有预料。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懂西门外语,那都是人家的语言,人家的道理。这本《道德经》,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道’。你舍本逐末,隔了一层,自然难懂。”

欧阳自奋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耷拉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角:“那…那怎么办?难道让我天天对着它发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得读到猴年马月去?”他想起那句老话,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李道一微微摇头,像是觉得这个说法还不够,“诵持万遍,妙理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