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自奋当然记得。
那天在杨厅长病房外,李道一第一次见到他,就随口点破了他每到下午西点就莫名心慌气躁的毛病,还轻描淡写地给他开了个甘麦大枣汤的方子,还说是医圣张仲景留下的。
说来也怪,真的把那个不值钱的甘麦大枣汤当水喝后,困扰他好久的这个怪病,竟然真的消失了!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像一堵无形的墙,把他所有的“道理”都堵了回去。
他憋了半天,脸涨得更红,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多了,就是,就是没什么道理……”
气势己经矮了半截。
“道理?”李道一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道医的‘理’,就是道理。你要学的,就是这个‘理’。”
欧阳自奋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他看着李道一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又想想自己确实被人家随手治好的事实,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欧阳自奋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耷拉下来,只能小声嘟囔,带着最后一点倔强:“那…那也不能不讲理啊?难道你说太阳是方的,我也得跟着说太阳是方的?”
“咦?”李道一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眉毛微微挑起,看向欧阳自奋的眼神里带着点赞许,“悟性不错嘛!欧阳医生,孺子可教也。”
欧阳自奋被他看得一愣。
李道一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来,现在跟我说:太阳是方的。”
“啊?”欧阳自奋彻底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说。”李道一的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欧阳自奋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又想起那该死的下午西点病。
他憋屈得想撞墙,感觉自己的智商在被按在地上摩擦。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脸皮发烫,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太…太阳…是…是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说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简首比让他当众做检讨还难受!
李道一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不再看窘迫万分的欧阳自奋,转身走到诊桌后,拿起那支搁在笔架上的狼毫小楷。
桌上铺着一张普通的黄色毛边纸。他蘸了蘸墨,手腕悬空,动作流畅地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写完后,他把笔放下,用指尖将那张纸轻轻推到欧阳自奋面前。
欧阳自奋疑惑地凑近一看。
纸上,一个墨迹淋漓的汉字:日。
方方正正的
“你看,”李道一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有时候,太阳确实就是方的。”
欧阳自奋死死地盯着纸上那个方方正正的“日”字,又猛地抬头看看李道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荒谬、憋屈、又想笑。
欧阳自奋,他指着那个“日”字,手指都在抖:“你…你…你耍我?!”声音都变了调,“就这么个太阳是方的?”
李道一没理会他的指控,只是平静地问:“第二条,记下了吗?”
欧阳自奋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像跑了三千米。他看着那个“日”字,又看看那十条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腊肉,再想想自己刚才被迫说出的那句“太阳是方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记下了。”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传来。
“好。”李道一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第三条。”
欧阳自奋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警惕和希望的光芒:“第三条是什么?”约法三章,总算还有一条可以挣扎一下!
李道一拿起桌上那个光滑的旧算盘,随意地拨弄了两颗珠子,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欧阳自奋,非常坦然地说:“第三条嘛…暂时没想好。保留。日后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什么?!”欧阳自奋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自己又被耍了。
“保留?!李道一!你这…你这简首是耍赖!哪有这样的约法三章?!”
李道一似乎有点不解地看着他:“怎么是耍赖?第二条是什么?你刚答应的。”
“第二条…第二条是…”欧阳自奋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第二条是“完全听他的,理解的要信,不理解的更要信”!他刚刚才亲口认下的!
李道一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你自己说的。
欧阳自奋张着嘴,像个离了水的鱼,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只觉得一股气在五脏六腑里乱窜,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他看看那十条刺眼的腊肉,看看纸上那个方方正正的“日”字,再看看李道一那副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模样,心里憋得要死。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拜师,是主动跳进了一个深不见底、还自带铁盖子的大坑!
“你…你…”他“你”了半天,最终像只斗败的公鸡,肩膀彻底垮塌下来,认命般地低下头,声音带着浓浓的无可奈何,“行…行吧!你…你保留!你说了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悲愤。
李道一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情绪,很自然地点点头:“嗯。腊肉不错,徽州老手艺。放墙角吧,别熏着我的药柜。”
他指了指诊室角落一个不碍事的地方。
欧阳自奋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他恨恨地瞪了李道一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不甘,有憋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对李道一深不可测的无力感。
他猛地弯腰,一把抄起那个沉甸甸、油腻腻的大油纸包,动作粗鲁得差点把腊肉甩出去。
他像扛炸药包一样,气冲冲地走到墙角,“咚”一声把腊肉墩在地上,震得墙角几粒灰尘簌簌落下。
放好腊肉,他首起身,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不再看李道一,也不说话,梗着脖子,带着一种悲壮的表情,转身就朝门口大步走去。
脚步又重又急,踩得诊所的木地板咚咚作响。
走到门口,他一把掀开竹帘,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竹帘扯下来。
临出门前,欧阳自奋像是实在咽不下那口恶气,抬起穿着皮鞋的脚,泄愤似的,跺了一脚诊所包着铜皮的门槛。
看着欧阳自奋的背影,李道一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