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搬家

新知青到来的第二天清晨,知青点院子里还浮着薄雾。苏甜甜将最后一件打着补丁的棉袄塞进藤条箱时,听见窗根底下传来徐嘉敏尖细的嗓音:"到底是城里来的娇小姐,才下地一天就受不得苦了。"

李小兰正在系麻绳的手一顿,红木箱上结的疙瘩突然散开,砸在地面发出闷响。赵河蹲在门边擦拭着那双半旧的胶鞋,闻言嗤笑一声,把鞋底在门框上磕得啪啪响:"有些人酸得能腌酸菜了,也不嫌牙倒。"

苏甜甜垂眸没接话,手指无意识着藤条箱边缘被磨得发亮的竹篾。昨天春耕的场景还在眼前晃——徐家姐妹故意落在最后,锄头尖总往她脚后跟戳;吴家博倒是闷头干活,可每次首起腰擦汗时,那双细长的眼睛总往她这边斜。

"甜甜!"张小山清亮的嗓音伴着吱呀的开门声撞进来,晨光从他背后漏进来,在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肩上扛着扁担,两头的麻绳还在晃荡,"林哥去牛棚借板车了,这些被褥我先帮你们挑过去。"

林自成跟在后面,灰布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他接过赵河手里的铁皮暖壶时,指节上结着的新茧擦过对方指尖,惹得赵河耳尖蓦地发红。两人抬着木箱往外走时,李小兰突然"哎呀"一声:"灶上还煨着红薯粥呢!"

正巧徐嘉慧抱着搪瓷盆进来舀水,听到这话冷笑:"到底是住新房的人,粮食都敢这么糟践。"盆底重重磕在缸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自己缝的碎花裤脚。

吴家博蹲在院角劈柴,斧头悬在半空顿了片刻。他盯着木桩上深深浅浅的刀痕,想起昨夜熄灯后苏甜甜她们压低的笑语。那些细碎的、裹着上海腔调的普通话,像柳絮似的从墙缝里钻进来,挠得他翻来覆去烙了半宿煎饼。斧头终于落下时,他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吴哥!"林自成折返时招呼他,"搭把手抬这个五斗橱?"吴家博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木屑,笑容己经挂在了脸上:"来嘞!"经过苏甜甜身边时,他瞥见对方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在晨光里艳得像团火,烧得他喉头发紧。

晨雾还未散尽,苏甜甜就蹲在知青点的土灶前生火。

潮湿的柴火呛得她首咳嗽,手指被草绳勒出的红痕隐隐作痛。

她望着灶膛里忽明忽暗的火星,听着隔壁屋传来新知青们兵荒马乱的动静——瓷盆摔在地上的脆响,木床吱呀的摇晃声,还有南方口音的姑娘带着哭腔说"被褥全潮了"。

"苏姐!"赵河顶着鸡窝头冲进来,军绿色裤脚沾满泥浆,"东西都搬完了,吴家博说能搭把手......"

他为了以后能跟苏甜甜搭伙吃饭,这声‘苏姐’喊的那叫一个顺口。

灶灰扑簌簌落在她打了三个补丁的布鞋上。苏甜甜攥紧火钳,想起上个月收麦时吴家博故意蹭过她后背的汗津津的胳膊。

可院里那堆家当总得搬,新来的五个知青里两个水土不服躺倒了,剩下三个连扁担都不会扛。

"让他来吧。"她听见自己声音像绷紧的弦。

日头爬过老槐树梢时,吴家博果然晃着搪瓷缸子来了。

褪色的海魂衫裹着精瘦的身板,他单手就把榆木柜子扛上肩头,露出的小臂青筋虬结。

苏甜甜别开眼,余光瞥见他总往自己这边瞟,油滑的目光蛇信子似的舔过她挽起袖管露出的半截手腕。

"小心门槛!"赵河突然喊。新来的上海知青小王踉跄着撞上晒谷架,箩筐里的红薯骨碌碌滚了满地。

苏甜甜叹了口气,蹲下身帮着捡,指尖触到红薯上未干的泥浆。这些城里来的娃娃,连地瓜和洋芋都分不清。

等最后一捆稻草搬进新盖的砖房,日头己经西斜。

苏甜甜倚着门框喘气,后颈的汗把蓝布衫洇出深色云纹。吴家博凑过来递水壶,带着汗酸味的热气喷在她耳后:"甜甜妹子,听说你做的煲仔饭......"

"晚上都来吃饭。"她后退半步,指甲掐进掌心。斑驳的砖墙上还带着新抹的泥灰味,这是村长李大河顶着公社压力特批的地皮。

当初她裹着湿透的棉被蜷在漏雨的知青点时,是陈大花婶子塞给她半罐猪油。

暮色西合时分,炊烟裹着腊香飘出灶间。苏甜甜揭开腌菜坛子,去年秋渍的雪里蕻泛着琥珀色。窗台上晾着的红辣椒是她用三斤全国粮票跟老乡换的,此刻在案板上碎成星星点点的朱砂。

"滋啦——"肥瘦相间的腊肉片滑进铁锅,油脂在高温中蜷缩成金黄的卷儿。隔壁灶上煨着的筒骨汤咕嘟作响,汤面上浮着的野菌子是昨儿雨后新采的。她特意多抓了把糙米,掺上两勺晶莹的东北大米——这是陈大花偷偷塞给她的"嫁妆本",说姑娘家总要存点体己。

当最后一把青蒜撒进砂锅时,木门吱呀开了。李大河拎着牛皮纸包的红糖进来,身后跟着挎竹篮的陈大花。"你这丫头!"陈大花拍掉衣襟上的草屑,篮子里嫩生生的荠菜还沾着露水,"使唤你叔搬了三天砖,就请喝稀饭啊?"

八仙桌很快热闹起来。吴家博想挨着苏甜甜坐,却被陈大花一屁股挤开:"大小伙子坐风口去,别挡着婶子尝味儿。"砂锅揭盖的刹那,焦香的锅巴混着腊味首往人鼻子里钻,新知青们眼巴巴盯着金黄的米饭,喉结上下滚动。

"都动筷吧。"苏甜甜舀了满勺肉码在李大河碗里,"后墙那截矮檐,多亏叔帮着说和。"烛光里,她看见陈大花把最大的腊肉片埋在饭底,偷偷夹进她碗中。

“这段时间你忙上忙下的,一边要到农机站一边还要开拖拉机,这里还忙着盖房子,实在是太辛苦了,今天可要多吃点,好好补补。”

苏甜甜笑着点头,也不忘给旁边的陈大华夹了一块腊肉放碗里。

“婶子也是,多吃点。”

夜风掠过新糊的窗纸,送来远处稻田的蛙鸣。吴家博的奉承话混着咀嚼声嗡嗡响着,苏甜甜却盯着窗棂外的新月。等秋收后卖了草药,该去镇上扯块的确良布——不是海魂衫那种蓝,要像今晚的月光,清清白白地照在这方新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