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瓦楞上淌成银溪,吴家博的搪瓷碗第三次碰到苏甜甜的碗沿。他借着夹菜的姿势倾身过来,海魂衫领口泛着可疑的油光:"要我说,还是甜甜妹子最会疼人......"
"啪!"
陈大花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震得煤油灯芯猛晃:"吴知青,挺大个人了,说话要有个把门的!"她粗粝的手掌按住吴家博肩膀,力道大得能捏碎核桃。
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泥墙外晃过手电筒的碎光。赵河冲进来时带翻了条凳,裤脚还滴着泥水:"农机站来电话!说暴雨冲垮了后山渠,让咱们的拖拉机去拉沙袋!"
苏甜甜霍然起身,蓝布衫扫翻了半碗汤。去年秋汛时拖拉机陷在烂泥里的记忆涌上来,铁皮顶棚被雨砸得砰砰响,吴家博贴在她背后转动方向盘,汗味混着柴油味往衣领里钻。
"我和林哥去!"赵河抓起墙角的蓑衣,露出晒谷场新打的草鞋,"苏姐你留着照看......"
"我去。"苏甜甜己经摸到门后的雨靴,塑料鞋底还沾着春耕时的红泥。她瞥见吴家博要跟上来,转身把铁皮暖壶塞进他怀里:"劳烦吴知青烧锅姜汤。"
夜雨砸在拖拉机篷布上,像千万面牛皮鼓在响。车灯切开雨幕时,苏甜甜看见林自成绷紧的下颌线。他握着操纵杆的手背青筋凸起,去年冬天就是这双手,把高烧昏迷的她从水库背回知青点。
"左轮打滑!"赵河的喊声混着雷声炸开。苏甜甜半个身子探出车篷,雨水顺着辫梢的红头绳往下淌。三十米外的堤坝像条受伤的黑龙,公社干部们的手电筒光点如流萤乱舞。
林自成突然解开蓑衣:"我下去推车。"他跃进泥潭的瞬间,苏甜甜看见他后颈有道新月形伤疤——上个月修水车时被铁片划的,当时流的血把白衬衫染成了红霞。
当第十七个沙袋垒上堤坝时,天边己经泛出鱼肚白。苏甜甜瘫坐在泥水里,指甲缝里嵌满黑泥。赵河举着破油布给她挡雨,自己却抖得像筛糠:"苏姐,你裤脚在渗血......"
卫生所里,陈大花掀开苏甜甜裤管时倒抽冷气。昨晚被芦苇根划破的伤口泡得发白,像咧着嘴笑的婴孩。"作孽哟!"她蘸碘酒的棉签还没碰到皮肉,门帘就被吴家博掀开。
"我找张大夫讨了磺胺粉。"他攥着药包的手指关节发白,目光黏在苏甜甜小腿上,"甜甜妹子这伤......"
林自成突然横插进来,湿漉漉的军装下摆滴着水,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潭。他接过药粉的动作像在接生产队长的文件,转身时军裤膝盖处磨破的洞露出结痂的伤:"劳驾递下纱布。"
雨停后的第七天,苏甜甜在晒谷场翻草药。吴家博蹲在碾子旁帮她切甘草,刀刃总往她这边偏。当他的小指第三次蹭过她手背时,晒谷架突然轰然倒塌。
赵河从飞扬的尘土里爬起来,踹开砸烂的竹筛:"对不住啊苏姐!我这就找老林重搭......"
苏甜甜望着青年仓皇的背影,忽然想起暴雨夜他冻得发紫的嘴唇。风送来灶间新蒸的槐花饭香,混着远处打谷机的轰鸣。她摸出贴身收着的粮票,那张薄纸被体温焐得发烫——该去镇上供销社了,扯月白色的确良布时,或许该多带一尺海魂蓝。
拖拉机在泥浆里发出困兽般的轰鸣,前轮卷起的红泥浆甩在挡风玻璃上,顷刻间被暴雨冲刷成蜿蜒的血痕。
苏甜甜攥着篷布边缘的手青白交加,指甲盖被铁皮接缝处的毛刺掀开也不曾察觉。
"左后轮陷住了!"林自成的声音穿透雨幕,他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军装领口灌满雨水,"赵河!把备胎钢板垫上!"
赵河抱着铁板踉跄跳下车,胶鞋瞬间陷进半尺深的泥潭。他弯腰时,后腰别着的电工刀在雨帘中闪过寒光——这是去年修水泵时苏甜甜送他的生日礼。
钢板与轮胎摩擦的尖啸声里,他听见苏甜甜在喊:"别垫太深!当心绞进轴承!"
吴家博突然从雨幕中钻出来,海魂衫湿透后紧贴着嶙峋的肋骨。
他佯装帮忙推车,手掌却往苏甜甜大腿上蹭:"妹子扶稳喽,这车晃得......"
"啪!"
林自成甩过来的麻绳正抽在他手腕上,带起一道红痕。
年轻军官的眼眸比夜色还黑:"吴同志,劳驾去后斗清点沙袋。"他甩绳子的动作行云流水,分明是常年训练的结果。
堤坝缺口处,公社王书记的手电筒光柱乱晃:"小苏!沙袋要斜着码!"老人的破锣嗓被雷声劈得七零八落。
苏甜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发现水位己经涨到车轴——浑浊的浪头里漂浮着折断的向日葵,那是春耕时知青们亲手种下的。
当第七车沙袋卸完时,赵河突然栽倒在泥水里。苏甜甜去扶他,摸到滚烫的额头——这小子竟在发高烧。
林自成解下蓑衣裹住少年,转身时露出后背洇血的绷带,是三天前帮老乡修屋顶时摔的。
"我来开!"苏甜甜抢过方向盘,掌心被冰凉的金属激得生疼。
仪表盘幽蓝的光映着她咬破的嘴唇,后视镜里,吴家博正把本该垫车轮的草席偷偷盖在自己那堆行李上。
车灯刺破雨幕的刹那,她看见堤坝另一侧的老柳树轰然倒下。
去年夏天,他曾在那树荫下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自成突然按住她握挡杆的手:"挂二档,冲坡要蓄力。"他掌心的茧子粗粝得像砂纸,却莫名让人心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拖拉机终于突突地趴在了堤坝最高处。
苏甜甜瘫在驾驶座上,听见赵河在梦呓中喊"苏姐快跑"。林自成拆开急救包给她包扎虎口撕裂的伤,酒精棉擦过伤口时,他忽然说:"你握方向盘的姿势,很像我在学校的教员。"
暴雨在晨光中渐歇,吴家博凑过来递水壶,搪瓷缸边缘还沾着昨夜吃饭时沾的腊肉油星。
苏甜甜偏头躲过,看见堤坝下漂浮的向日葵正在漩涡中打转,金黄的花盘时隐时现,像溺水者最后挥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