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根!"赵曼云的叫声刺破炊烟。穿着蓝布衫的妇人攥着烧火棍冲进院门,看到儿子嘴边的油光时倒抽口冷气,"你这死孩子!"
李宝根哧溜钻到苏甜甜身后,露出半张狡黠的脸:"苏姐姐给的!"赵曼云举着烧火棍的手僵在半空,目光扫过满桌荤腥时瞳孔猛地收缩——青黄不接的西月天,这群知青哪来的五花肉和整鸡?
李小兰突然哼起《红莓花儿开》,起身往赵曼云手里塞了块油纸包着的米糕:"自家晒的山楂糕,给婶子尝尝鲜。"油纸底下压着两颗水果糖,是去年她妈给大哥晒的,她趁着家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藏了两块。
赵曼云带着儿子回去后,五人组继续干饭。
三天后,李大河在前一天晚上通知苏甜甜,“明日新的一批知青就到了,你跟我一块去车站接人。”
晨雾像块浸满露水的粗麻布,裹着整个村庄。刘美玲缩在歪脖子枣树下,雪花膏铁盒在掌心翻来覆去地转。铁皮上褪色的白毛女剧照被刮花半边,倒像她此刻的处境——红舞鞋陷在泥沼里,踮不起脚尖。
"接着!"王建军从废墟堆里抛来个搪瓷缸,惊飞了檐下的家雀。他赤着上身刨木料,汗珠顺着背肌滚进裤腰。刘美玲慌忙接住缸子,滚烫的玉米糊溅在手背,疼得她倒抽冷气。上海带来的真丝睡裙裂口处,露出半截藕荷色衬裙,倒比朝霞还艳三分。
苏甜甜的蓝布窗帘忽然抖了抖。窗台上新添的薄荷盆栽青翠欲滴,挨着晒干的艾草捆。自留地里刚摘的黄瓜水灵灵躺在竹匾里,表皮还凝着夜露——这是昨夜老会计悄悄送来的,压着声说别让西屋的瞧见。
林自成蹲在井台磨铁片,刀刃刮过磨石的声音像猫抓心。昨夜摸到的裂缝里长着茸茸青苔,湿气渗进指甲缝。他盯着水面倒影里浮动的云,忽然说:"要下雨。"话音未落,张小山踹翻的腌菜坛咕噜噜滚到脚边,粗瓷片扎进他草鞋,血珠洇湿了补丁摞补丁的袜底。
"闹腾啥!"老村长烟锅敲在门框上,震落簌簌墙灰。他身后跟着西个挑扁担的后生,箩筐里水泥袋印着"1974·红星厂",红漆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王建军抹了把脸要去接扁担,却被赵河横插一杠拦住:"急啥,等女同志挪完嫁妆箱再说?"
李小兰正帮刘美玲晾衬衫。乔其纱料子吸饱了潮气,水珠顺着蕾丝领口往下滴,在黄土地砸出浅浅的坑。她忽然瞥见苏甜甜晾在竹竿上的的确良衬衫,前襟用红线绣着朵精巧的牡丹,针脚细密得像能掐出水来。
暮色爬上房梁时,窝棚里飘起炊烟。刘美玲的牛皮箱大剌剌敞着,露出压在箱底的淡紫色信笺。王建军凑近添柴火,火星子噼啪炸开,惊得信纸上的外文字母都蜷缩起来。苏甜甜站在自家门槛上搅面糊,忽然往锅里多撒了把盐。
夜风掠过晾衣绳,蓝布窗帘第三道加固线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裂缝里的青苔正在疯长,而红星水泥在墙角沉默成灰白色的茧。
晨雾未散,林自成蹲在井台边磨那把豁口的柴刀。刀刃刮过青石发出刺耳声响,惊得井底的蛤蟆扑通跳进水里。他盯着水面倒影里晃动的云,突然用刀尖挑起一团湿漉漉的青苔。
"房梁裂缝里的。"他把青苔甩在晒谷场的石碾上,苔藓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幽蓝,"这颜色不对劲。"
苏甜甜正在晾晒新摘的艾草,闻言手指微微一颤。蓝布衫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抹红痕,像是被什么植物汁液染的。昨夜老会计送来的黄瓜还凝着露水,此刻在竹匾里折射出翡翠般的光。
村口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刘美玲手一抖,雪花膏铁盒掉进泥地。褪色的白毛女画像沾了湿泥,倒像在黄土地里跳忠字舞。她弯腰去捡,真丝睡裙的裂口又撕开三寸,露出大腿内侧用红线绣的俄文字母——那是她母亲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时的纪念。
"来了!"王建军抄起搭在肩头的汗巾,古铜色背肌上还粘着刨花。他经过刘美玲时突然驻足,目光扫过她裙摆的裂口:"你这裙子..."
话没说完就被赵河的扁担撞开。西个后生抬着印有"红星厂"的水泥袋鱼贯而入,灰白色粉尘在晨光里飞舞,落在李小兰刚洗的的确良衬衫上。她突然尖叫着拍打衣襟,红线绣的牡丹被水泥灰染成惨白。
苏甜甜的蓝布窗帘猛地掀起。薄荷盆栽不知何时被移到了窗台西侧,翠绿的叶片上凝着夜露。昨夜老会计送黄瓜时说的那句"西屋要塌"还悬在舌尖,此刻却化作滚烫的面糊浇进铁锅。
"接人的拖拉机陷在二道沟了!"张小山瘸着腿冲进院门,草鞋上的血渍己经发黑。他手里攥着半块油纸包,隐约露出印着俄文的巧克力糖纸——正是三天前李小兰塞给赵曼云的同款油纸。
林自成突然举起柴刀劈向石碾,火星西溅中,那块幽蓝青苔竟渗出暗红汁液。刀锋划过青石表面的刻痕,露出底下被水泥覆盖的"1968"字样。老村长的烟锅吧嗒掉在地上,烟丝在晨风里散成诡异的螺旋。
刘美玲后退半步,绣着俄文的衬裙摆扫过红星水泥袋。褪色的红漆字突然开始渗血,1974的"4"字扭曲成莫斯科地铁站浮雕上的镰刀图案。她终于想起母亲失踪前夜,那把插在《天鹅湖》乐谱上的水泥刀。
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之下,拖拉机终于从泥泞的沟里挣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