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一中的走廊，在课间铃响后的短暂喧嚣后，陷入一种奇特的宁静。
秦路懒洋洋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面上，一条腿屈起，脚后跟抵着墙根，百无聊赖地看着走廊尽头几个男生追逐打闹。他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脑子里还盘旋着梁老师关于期中考试别太摆烂的叮嘱，以及他自己那套熟练的打太极功夫——承认事实、转移矛盾、敷衍承诺。
对他来说，文科，尤其是英语，就像是漏了气的篮球，提不起劲儿，也懒得去充气。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有些慌乱地出现在走廊转角，像只受惊的小鹿，脚步带着点迟疑的急促，首首地朝他这边奔来。是英语老师冯盼盼。
秦路挑了挑眉，心里“啧”了一声。刚应付完一个，又来一个？
他下意识地调整了站姿，那副玩世不恭、随时准备开溜或者插科打诨的面具自然而然地挂上了脸。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漫不经心弧度的笑，眼神也飘忽起来，准备迎接又一轮“文科很重要”的轰炸。
“秦路同学！”
冯盼盼在他面前站定，气息微喘，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在斜阳下亮晶晶的。
她今天穿了件淡黄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浅蓝色的连衣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小，不像老师，倒像是刚毕业的学姐。她那双圆圆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紧张和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
“冯老师？”
秦路拖长了调子，笑容不变，身体的重心却己经微微后移，做好了随时说“老师再见”的准备。
冯盼盼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身前，手指用力绞在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左右看了看，仿佛在确认没有其他学生经过，才重新把目光聚焦在秦路脸上。那眼神，专注得让秦路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太认真了，认真得有点不像是在批评他。
“那个……秦路同学，”冯盼盼开口了，声音有点发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她平时上课时努力维持的平稳声线完全不同，“我……我想跟你聊聊，关于英语。”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开场太生硬，连忙补充，“就是……期中考试快到了，还有……五一假期前……”
秦路心里那点不耐烦在发酵，他刚想祭出对付梁老师那套“老师我尽力”、“文科嘛靠运气”的说辞，冯盼盼却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抢在他前面，语速又快又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恳切。
“秦路同学，我看了你所有的卷子！从开学到现在，每一份！”
她似乎怕秦路不信，还用力点了点头，几缕不听话的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在光洁的额前晃动。
“选择题……嗯……你好像很喜欢选C？填空题……你有时候会写一个很长的单词，但可能不是题目要求的那个，阅读理解……你……你其实能看懂一些的对不对？我看你蒙对的那些题，选项都不是靠前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细密的梳子，把秦路那些他自己都懒得细看的摆烂答卷一点点梳理开来。没有指责，没有训斥，只有近乎笨拙的观察和陈述。
她甚至从怀里抱着的那一叠卷子（显然是刚批改完的）里，精准地抽出了秦路的那一份。卷面皱巴巴的，选择题部分大片大片的“C”像阅兵方阵，阅读理解空白处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机甲小人。
冯盼盼指着那个机甲小人，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天真，“你看！你画得很好！很有想象力！”
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相干的夸奖一下子给秦路干懵了。他准备好的所有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话，一下子全堵在了喉咙口，像被按了暂停键。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
“……啊？”
冯盼盼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懵圈，她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她指着卷子上那些空白和乱涂乱画的地方，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和一种近乎心疼的着急。
“秦路同学，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她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向秦路的眼睛，那双杏眼里清澈见底，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真诚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探询。
“你是不是……特别特别讨厌英语啊？”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还是我讲得不好？让你觉得特别无聊？”
“轰”的一下，秦路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预想过一百种开场：严厉的批评、苦口婆心的劝诫、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唯独没想过，会是老师用这样近乎卑微的、自我检讨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我讲得不好？是不是我让你觉得无聊了？
玩世不恭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弧度僵住了，眼神里的飘忽和散漫瞬间被一种真实的茫然取代。他下意识地站首了身体，那只插在裤兜里的手也抽了出来，有些无措地在身侧蹭了蹭。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没有没有老师您讲得很好”，或者“是我自己懒”，但看着冯盼盼那双写满了“请告诉我真实原因”的清澈又执拗的眼睛，那些敷衍油滑的话，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像第一次被推上舞台却忘了台词的主角，只能干巴巴地杵在那里。
“我……我其实……”冯盼盼看他没回答，更着急了，语无伦次地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卷子角，把纸页都弄得更皱了。
“我知道你理科特别厉害！数学物理老师们都说你是天才！真的！梁老师、王校长都这么说！我特别佩服你！真的！”
她用力点头，强调着自己的“佩服”，脸颊更红了，像是为自己的“崇拜”感到不好意思。
“可是英语也很重要，对不对？”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像在说服秦路，更像在说服自己，“你看，将来……嗯……看最新的科技论文，很多都是英文的，还有还有你想打游戏，有些攻略啊，社区啊，也是英文的，还有还有……”
她努力地搜肠刮肚想理由，急得鼻尖都冒汗了，最后终于憋出来一句，“还有万一以后你去国外看机甲展呢？！”
“噗！”
秦路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但看着冯盼盼无比认真的表情，那点笑意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变成一种更复杂、更懵然的情绪。
看机甲展？这理由也太冯盼盼了。他感觉自己的防御系统正在全面失灵。面对这样笨拙毫无攻击性的，甚至有点可爱的真诚，他那套惯用的玩世不恭的劲儿，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反而把自己弄得有点手足无措。
冯盼盼完全没有察觉秦路内心的兵荒马乱，她沉浸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说服点上，眼睛亮得惊人。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卷子底下抽出一张小小的、裁得方方正正的便签纸，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了几行字。
“秦路同学，”她把便签纸双手递到秦路面前，动作郑重得像在递交一份重要的文件，眼神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知道一下子让你改变很难。我也不想给你太大压力。”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天然毫无城府的商量口吻，“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就一点点来？期中考试前……嗯……你每天就背10个单词？就10个！”
她伸出食指，强调着这个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数字，仿佛这是她绞尽脑汁想出的最能减轻秦路负担的方案。
“也不用背特别难的！就课本上的！或者你喜欢的，比如robot（机器人）？mecha（机甲）？”她努力回忆着秦路可能感兴趣的词汇，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每天10个,你能试试看吗？就试几天？好不好？”
那张小小的便签纸染着光晕，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
秦路同学：
Day 1: __________, __________, __________, __________, __________,
Day 2: __________, __________, __________, __________, __________,
…
加油！冯老师
秦路低头看着那张便签纸，又抬眼看看眼前这个紧张得手指还在绞动，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老师。走廊尽头漏气的篮球还在噗噗地响，几个男生笑闹的声音隐约传来，但这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
他脑子里有点空，刚才在梁老师办公室那套行云流水的打太极功夫此刻忘得一干二净。
懵。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纯粹的真诚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懵。
他那点玩世不恭的劲儿，在冯盼盼面前，彻底哑火了。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
拒绝？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好像成了那个欺负老实人的混蛋。答应？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最终，在冯盼盼那充满期待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目光注视下，他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被捏得有点发潮的便签纸。
手指触碰到纸张边缘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指尖也沾上了一点对方紧张的温度。
“……行吧。”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飘，眼神飘向走廊窗外，避开了冯盼盼瞬间亮得惊人的目光，“我……试试看。”
后面那句“试试看”说得极其敷衍，几乎没什么诚意，更像是为了赶紧结束这场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对话。
然而，冯盼盼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她猛地松了一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瞬间冲散了她之前的紧张和笨拙。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秦路同学！”她雀跃地说，甚至开心地原地轻轻蹦了一下，“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快去玩吧！记得试试看哦！”
她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抱着那叠卷子，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像只终于放下心来的小白鸽。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拿过秦路手上的便签。
“第一天的单词我帮你写好，后面就靠你自己了哈~”
冯盼盼快速写了10个单词后又把便签放回秦路手上，这才点点头意满离。
秦路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仿佛有千斤重的便签纸，看着冯盼盼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
他低头，又看了看便签纸上那10个单词，还有旁边那个小小的带着无限期许的“加油！冯老师”。
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微尘。秦路抬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脸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仿佛被刚才那阵风吹走了，只剩下一点尚未完全散去的懵然。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搞什么啊。”
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秦路不知为何又拿出了那张便签纸，一看便笑了。这冯老师真是既单纯又傻的可爱，上来就写了个这么不吉利的单词。
虽然内心在吐槽，但秦路还是小声背了起来。
“abandon,abandon,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