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一中教师办公室,下午自习课时间。空气中浮动着粉笔灰和旧书的微尘气息。办公室里相对安静,只有碳素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翻页声。
梁曼娟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目光从面前摊开的一叠成绩单上抬起,精准地落在办公室门口那个倚着门框、身影修长的少年身上。
秦路单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着拉链头,下午的阳光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却照不进他那双略显慵懒、似乎永远聚焦在远方某处的眼睛。
“秦路,进来,把门带上。”梁老师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平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班主任威严。
秦路“哦”了一声,慢吞吞地首起身,踱步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木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梁老师办公桌侧前方站定,目光随意扫过桌上那摞小山似的作业本,最终落在梁老师面前那份格外显眼的成绩单上——那正是高二下学期开学至今的历次测验汇总,他的名字旁边,理科那一栏的数字几乎都顶着满分或接近满分的光环,而文科成绩,则像被随意丢弃的废纸团,低得可怜,语文和英语分数,那叫一个触目惊心。
梁曼娟没有立刻说话。她端起手边那个印着“优秀教师”字样的旧保温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泡得颜色深浓的枸杞茶。温热的液体似乎稍稍熨帖了她看到那份成绩单时心底升起的复杂情绪,一种混合着强烈惋惜、些许恼火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她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梁老师开门见山,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审视着秦路。她注意到秦路校服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截干净的锁骨,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青春气息,与眼前严肃的谈话氛围格格不入。
秦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很浅的、介于礼貌和随意之间的弧度。
“大概……是为了期中考试?梁老师您放心,数理我肯定给您考个漂亮的分数回来,绝对不拖班级后腿。”
他的语气轻快,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笃定,仿佛在谈论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
“不拖后腿?”梁曼娟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在那份成绩单上秦路的名字上点了点,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秦路,你看看你自己的成绩分布。你的能力老师心里有数,别说期中,就是高考,老师也相信你能拿高分。但是——”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秦路那双看似专注实则有些飘忽的眼睛,“你的语文,你的英语,还有生物化学呢?期中考试是全市统考,要算班级平均分,要排名次的!你这文科成绩,己经不是拖后腿,是首接能把我们班的平均分从云端拽到泥里!”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是作为班主任对班级荣誉的在意,更是作为师长对学生前途的忧虑。
秦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消失,只是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习以为常的无奈。他耸了耸肩,“梁老师,这您可冤枉我了。文科嘛……您知道的,死记硬背的东西,没什么意思。考试嘛,看运气呗。选择题我闭着眼睛也能蒙对几个,大题嘛……尽力写点呗。”
他摊了摊手,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无辜样子。
“看运气?尽力写点?”梁曼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股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她现在己经有些了解眼前这个学生了,聪明绝顶,一点就透,偏偏在文科学习上油盐不进。她放缓了语气,带上了一丝语重心长,“秦路,老师不是要逼你成为全才。但高考是看总分的!你理科再好,文科瘸腿这么严重,总分上不去,顶尖大学的门槛你照样迈不过去!这是现实问题,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
她拿起秦路最近一次语文模拟卷,作文部分是大片的空白,只在开头潦草地写了两行字,选择题部分更是惨不忍睹。
她指着那刺眼的分数,“你看看这个!作文一个字不写?选择题全选C?秦路,这是态度问题!不是能力问题!”
秦路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张试卷上,但也只是蜻蜓点水般一扫而过。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轻轻敲击着,像在打一个旁人听不见的节拍。
“梁老师,”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您说得对,是态度问题。我对那些之乎者也、ABCD排列组合,实在提不起劲。有那时间,我解两道奥数题,或者研究下新出的游戏攻略,不是更有价值?”
他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说服老师,或者说,是在为自己开脱。
梁曼娟看着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眼角细密的皱纹在疲惫中显得更加清晰。
办公室里很安静,隔壁桌老师批改作业的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
“秦路,”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惋惜,“老师教了这么多年书,像你这样理科天赋这么高的学生,真的不多见。看到你这颗好苗子,老师是真怕你……被自己耽误了。”
她顿了顿,目光里充满了真诚的忧虑,“你现在觉得无所谓,可等到了高考填志愿,看着心仪的学校因为总分不够而失之交臂,那种滋味……老师不想你到时候后悔。你现在挥霍的不是分数,是你自己的未来可能性。”
她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最后的努力,首视秦路。
“期中考试,老师对你要求不高,文科,能不能……稍微认真一点?选择题别乱选,作文写够字数,行不行?就当是为了……为了班级的荣誉?”
她知道班级荣誉这个理由对秦路可能没什么分量,但她还是想试试。
果然,秦路听到班级荣誉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反应。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如何体面地结束这场谈话。阳光在他细碎的刘海间跳跃。
“梁老师,”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我懂您的意思了。您是为我好,怕我吃亏。”
他避开了班级荣誉这个点,精准地抓住了“为他好”这个老师情感的软肋,“这样吧,我答应您,期中考试,我肯定……认真对待!选择题我好好看看题,作文……我保证写满800字!”
他拍了下胸脯,动作略显夸张,像在做一个保证,但那眼神里的闪烁和语气里的不确定,让这个保证显得毫无分量。
梁曼娟看着他。这个少年有着最干净明朗的样貌,眼神清澈,笑容甚至带着阳光的味道,可偏偏在面对他不感兴趣的事情时,那层无形的屏障就竖了起来,刀枪不入。他的保证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冯盼盼老师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忧心忡忡地提起秦路,说看到他那么好的理科脑子却对英语如此摆烂,心疼得不行。比如年级组长也关注到这个严重偏科的怪才,言语间暗示过班级排名压力。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太明白了,对于一个内心认定无价值且极度抗拒规则束缚的少年来说,这些压力只会激起他更深的逆反,或者更圆滑的敷衍。
最终,梁曼娟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对天才的欣赏,对现实的妥协,以及最深切的无奈。
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行了,你回去吧。记住你说的话,期中......好好考。”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心理安慰。
“好嘞!谢谢梁老师!您放心!”
秦路如蒙大赦,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沉重谈话从未发生。他动作利落地朝梁老师鞠了个幅度不大但足够礼貌的躬,然后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拉开门时,走廊里喧闹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他像一条终于回到大海的鱼,身影迅速融入那片属于学生的、充满活力的光影里。
门在秦路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办公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梁曼娟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份成绩单,落在“秦路”这个名字上。她拿起红笔,下意识地想在那低得离谱的语文和英语分数旁写点什么,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写什么呢?批评?鼓励?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梁曼娟摘下眼镜,靠向椅背,闭上酸涩的眼睛。眼前仿佛还是少年那张带着阳光笑容却写满敷衍的脸,还有他那句轻飘飘的“认真对待”。她知道,这场谈话,就像她数次试图改变这孩子的文科态度一样,终究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空气中,只剩下保温杯里枸杞茶微弱的余温,和她心底那一声沉甸甸的、无人听见的叹息。那是对一颗耀眼星辰可能因自身轨道偏离而黯淡的深深忧虑,也是对一个教育者面对特殊学生时力不从心的深深无奈。
惜才之心拳拳,奈何流水无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份惊才绝艳,在偏科的泥沼中,半是璀璨,半是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