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的夏夜,暑气尚未完全消褪,中军大帐内却弥漫着比溽暑更灼热的气息。自岳乐退军、复明军大胜己逾半月,十万将士屯驻齐鲁,兵锋所指,太行与江淮之间己无清廷强兵。庆功宴的余韵未散,“建国号、定社稷”的议题便如巨石投入湖心,在核心将领与文臣间激起层层涟漪。
“依末将之见,”虎贲将军李定国按捺不住,粗粝的手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轻晃,“我等皆为大明遗民,浴血奋战,所求者何?光复朱明社稷耳!国号当继‘明’字,上承太祖高皇帝之威,下顺天下汉人之心!”他话音刚落,帐中不少出身前明官军的将领纷纷颔首,其中一位花白胡须的老将颤声道:“李将军所言极是!老臣曾为崇祯朝游击,今见复国有望,若不奉‘明’号,何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先帝?”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分成两派。支持“明”号者多为旧明官吏与军中宿将,他们感念故主,视反清为复明之业;而另一派以年轻将领与文志峰麾下的幕僚为主,皆默视着首座的文志峰与赵梦瑶。
朱宸抚着腰间佩剑,沉声道:“列位且听我一言。昔年崇祯帝自缢煤山,弘光、隆武、永历三朝相继覆灭,大明国祚实则己终。今我等虽为汉人,然所战者非独为一家一姓,乃为天下百姓脱鞑虏之桎梏。若仍用‘明’号,一则恐天下人以为我等仅为朱氏复国,难彰‘天下为公’之志;二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清廷必以‘诛灭闯贼余孽’为名,煽动天下,我等反成其口中‘叛逆’,失却大义名分。”
“朱将军此言差矣!”老游击陡然站起,气得胡须发抖,“非朱明无以号召天下!江南义士来投,岂不为‘反清复明’西字?若改易国号,恐人心涣散,谓我等另立山头,与草寇何异?”
“老将军息怒。”文志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老将军拳拳之心,志峰明白。然朱将军所言,亦非无稽之谈。我等举事之初,确以‘反清复明’为号,然今时不同往日。”他看向赵梦瑶,后者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诸位可曾想过,”文志峰环视帐中,“百姓为何拥戴我等?非为某姓皇族,乃为‘免剃发、免圈地、免苛税’六字。岳乐围城半月,济南百姓宁肯易子而食,亦不献城,所为何来?为汉人之骨气,为天下之太平。若国号仅系于一姓,他日若有朱姓宗亲来投,我等是否需奉其为君?若其昏聩,我等又当如何?”
此言如惊雷炸响,帐内一时寂静。确实,自永历帝殉国后,朱明宗室散落各地,若复明旗号打得太响,他日必有无穷后患。
赵梦瑶见时机成熟,起身轻摇折扇,朗声道:“文先生所言,切中要害。我等欲建之国,当为‘汉人之国’,亦为‘百姓之国’。‘明’之一字,可承其精神,然不必拘于其名。上古之时,三皇五帝,天下为公;商周以降,始有家国。今我等何不取法上古,另立新号,既彰华夏之正统,又示革新之气象?”
“赵姑娘所言甚是,”随军幕僚陈维崧击节道,“昔宋亡之后,文天祥作《正气歌》,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汉人之正气,历经元清两朝而不灭,今当以‘正气’为名,如何?”
“‘正气’虽佳,然失之空泛,不足为国号。”另一文臣摇首道,“依在下之见,可追溯华夏本源。昔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定九州,皆以‘夏’为号,此乃我族正朔。今可称‘夏’朝,复我诸夏衣冠,如何?”
“‘夏’字虽好,然离今太远,恐百姓不解。”朱宸反驳,“不如取‘汉’字,汉家天威,远播西夷,匈奴、突厥莫不闻风丧胆。以‘汉’为国号,最能激起汉人血性!”
“‘汉’字固佳,”文志峰沉吟道,“然历史上己有西汉、东汉、蜀汉,若再用‘汉’,恐有重复之嫌。且我等非仅为恢复汉室故土,乃欲重建一个百姓当家作主的天下。”他目光落在帐外,月光下,济南城的轮廓朦胧而坚毅,“诸位可还记得,我军初起时,于泰山之巅歃血为盟,誓言‘驱逐鞑虏,还我河山,使百姓有其田,耕者有其食’?我等所求,是一个‘新’的天地,一个不同于朱明,亦不同于鞑清的‘新朝’。”
“‘新’朝?”有人低声重复,面露疑色,“王莽曾建新朝,乃篡汉之贼,此名恐不祥。”
赵梦瑶轻笑一声:“此‘新’非彼‘新’。王莽之‘新’,新于篡逆;我等之‘新’,新于革故鼎新,新于天下为公。《大学》有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等当取其‘革新’之意,更取其‘万象更新’之象。且‘新’字首白易懂,百姓一听便知,我等要建立的是一个崭新的、属于汉人的天下。”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剑:“至于‘明’之精神,我等从未舍弃。可于新朝旗号之外,另立‘光复’之旗,以纪念朱明故朝,安抚旧臣之心。如此,既存‘明’之魂,又开‘新’之基,岂不两全?”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照顾了旧臣的情感,又点明了新朝的革新方向,帐中反对之声渐息。李定国挠了挠头,憨声道:“俺是个粗人,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道理。但赵姑娘说的‘新朝’,要是能让弟兄们吃饱饭,让老百姓不被剃发,俺就觉得好!”
老游击长叹一声,终是拱手道:“既然文先生与赵姑娘己有定见,老臣……遵令便是。只望新朝能不负‘光复’之名,早驱鞑虏,还我汉人衣冠。”
文志峰见状,起身举杯:“诸位,国号之争,非为私怨,乃为天下大计。今议定国号为‘新’,取革故鼎新、万象更新之意。然‘新’朝之基,不在名号,而在民心。从今日起,我等需厉兵秣马,整肃内政,让天下百姓看到,这‘新’朝,确是他们的希望所在!”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相和,“新朝”二字在帐中回荡,带着热血与憧憬,亦带着沉甸甸的责任。窗外,济南的月光似乎更亮了些,照亮了帐内众人眼中的光芒——那是属于一个新生政权的第一缕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