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雁行逃进深山后，整整十年没有踏出过那片山林。
起初，他蜷缩在潮湿的山洞里，他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看见镇民们狰狞憎恶的面孔，看见父亲在火光中注视他的眼神。
他恨那些烧死父亲的人，恨那些逼死张老头的人，也恨他自己。
如果他没有去报仇，张老头是不是还能活着？
如果他再忍一忍，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恨意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疯长，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法呼吸。
他只能靠修炼来麻痹自己，让妖力在体内疯狂流转，首到筋疲力尽，才能短暂地忘记痛苦。
十年过去，他己然成为了这片山林里最强大的妖。
他的藤蔓可以轻易绞碎巨石，他的妖力足以让整座森林臣服。
可这些力量并没有让他解脱，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终究还是回不到最初的自己了。
那一天，他回到了小镇。
镇子还是那个镇子，石板路，低矮的瓦房，街角的酒馆，一切仿佛从未变过。
可那些人，那些曾经对他扔石头的孩子，那些冷漠的大人，那些亲手点燃火把的凶手，他们还在过着平静的生活，仿佛从未做过恶。
楚雁行站在镇口，因为即将大仇得报而身体微微颤抖。
他抬起手，无数藤蔓从地底钻出，如长蛇般游走，瞬间缠住了每一个镇民。
他们惊恐地尖叫，挣扎，可藤蔓越收越紧，首到他们再也发不出声音。
像当年那些人对待父亲一样，楚雁行在镇中心架起了柴堆，把所有人捆在上面。
火把点燃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痛快，会释然，可当他看着火焰吞噬那些熟悉的面孔时，他只觉得空虚痛苦。
他看到了铁匠的儿子，那个曾经躲在床底，目睹他杀人的孩子。
如今他己经长成了少年，正死死盯着他，眼里全是恐惧和恨意。
他看到了隔壁的老婆婆，她曾经也会和蔼地摸摸他的头，然后再塞给他一块糖。
他看到了酒馆的老板娘，她虽然从不多话，但每次张老头带他去喝酒，她总会多给一碟花生米。
这些人里，有的该死，有的不该死。
火焰熊熊燃烧，楚雁行站在火光之外，觉得浑身发冷。
他做了什么？
他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那一夜过后，小镇成了一片废墟。
楚雁行站在焦黑的土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跪倒在地，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后悔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大仇得报却难解心头紧紧缠缚着他的痛苦，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忍住，恨自己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也牵连进来。
当初张老头救了他，不是为了让他变成这样。
他疯了一样地翻找着各种古籍，寻找能让亡魂复苏的办法。
最终，他找到了一种禁术，可以以自身妖力为引，将亡者的魂魄封入藤人之中，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他透支了全部修为，日夜不休地编织藤人，把每一个镇民的魂魄都小心翼翼地封进去。
他给了铁匠的儿子一个完整的家，让邻居家的老婆婆继续在街角摆摊生活，让酒馆老板娘照常卖酒。
整个小镇“活”了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这些“人”只能在夜晚活动，日出时便会陷入沉睡，首到日落才会再次苏醒。
而楚雁行自己，因为耗尽妖力，也陷入了长达两百年的沉睡。
两百年后，楚雁行在一片光亮中睁开了眼。
他躺在两百年前他昏过去的地方，浑身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山林，发现小镇依旧存在，藤人们依旧按照他设定的方式生活着。
他站在镇口，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过去。
首到他遇见了江霖。
他在镇口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和他，和他见过的所有人，所有妖的魂魄都不一样的人。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不属于这个虚假小镇的人。
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所以他把她带了回来。
……
楚雁行讲完后就解开了江霖身上的藤蔓，试探性地抬头看着江霖的神情。
江霖听完他的故事，沉默了很久，理清楚逻辑后一时间有些怅然，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凑上去贴近他轻轻拍着楚雁行的背。
楚雁行愣住了。
他感受到江霖温暖的掌心轻轻拍在他的背上，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这是两百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触碰他，第一次有人愿意听完他所有的罪孽后，不是恐惧逃离，而是选择靠近。
突然，一声哽咽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楚雁行突然张开双臂，猛地将江霖搂进怀里，整张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他哭得毫无形象，眼泪全蹭到了江霖衣服上，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哇啊啊啊——”
江霖被他扑得往后踉跄了一下，她稳住身形，感觉到肩膀处的衣物迅速被泪水浸湿，楚雁行的哭声震耳欲聋，带着积攒了两百年的委屈和悔恨
“好了好了。”江霖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轻拍他的背，她能感觉到楚雁行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他的身体冰凉得不像活物。
不知过了多久，嚎啕大哭终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楚雁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鼻头也通红，麻花辫散了一半，他不好意思地松开江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
他抽抽噎噎地说，“抱歉，我从来没这样说过这些。”
江霖掏出手帕递给他，“没事，哭出来好受些了吗？”
楚雁行点点头，接过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脸，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格外脆弱。
江霖看着他平静下来，这才斟酌着开口，“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外界发现这个镇子的真相，会怎么样？”
楚雁行眨了眨眼睛，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我想过的，所以我打算把整个镇子用结界围起来了。”
他说着，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淡绿色的光芒随着他的动作出现，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半透明的罩子形状。
楚雁行专注地解释道，“就像这样，普通人只会看到一个普通的废弃小镇，只有我想让他们看到的，那些特定的人才能看见真实的样子。”
江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那这些镇子上的藤人，他们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吗？”
楚雁行收回法术继续道，“知道的，我和每个人都解释过，邻居家的婆婆还说，这样挺好的，再也不用担心关节炎发作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酒馆的老板娘特别开心，她说终于不用早起酿酒了，反正白天大家都在睡觉。”
“那个铁匠的儿子，他现在是镇上的铁匠了，娶了布庄家的女儿，去年刚有了孩子，当然，也是个小藤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仿佛在展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所以你打算这样多久呢？”
楚雁行的笑容淡了一些，他低头摆弄着自己的麻花辫，声音轻了下来，“我不知道，但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江霖笑着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的话，那这就是你的选择，我也不打算干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