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赈粮案入府、李家势微以来,清远县的风,变了。
县西的李家庄沉寂不语,平日横行乡间的庄丁不见了踪影;县衙门口却越来越热闹,前来报案、请愿、告状的百姓排成长龙。
他们或穿麻戴孝,诉冤多年祖坟被毁;或举着租契,状告豪绅强占租地;甚至有村中老者带着一群孩子跪在衙门前,只为讨回一笔拖欠三年的私学银两。
“余大人是青天!我们不怕了!”
“只要他说话公道,我们就有活路!”
短短一个月,余浪从“外来小尉”变成“百姓靠山”。
但余浪明白,真正的仗,还没打完。
……
六月初六,天晴,东风烈。
余浪唤来主簿赵义与三名新晋通吏,在堂前展开一份长长的旧账——
这是前任县尉遗下的田赋登记与银粮征收薄册。按理,县衙每年需上交一份“本地税赋收支报”至府中,若短收、少收,皆有罪;若漏收、虚报,更是欺君之罪。
他翻到一页,眉头一皱。
“赵主簿,你看此处。”
赵义走近,低头一看,只见薄册上“清风村”一栏写着:田亩三百一十亩,田赋银两三十西两。
“可据我调查,此村实田五百亩余,租契己有为证。为何登记少了近两百亩?”
赵义神色微变,支吾道:“此……也许是当年记录失误……或者土地荒废未上报……”
“那此‘荒废地’今可有人耕种?”
“这……”赵义抬头正要答话,却见余浪眼神如刀,知道不能再遮掩,顿时低头:“回大人,是李家在种。”
余浪点头,手指点在账册上:“再看这里,西南的‘双柏村’,前后三年,银两收支波动极大,年年有缺口,但村中实际粮产无波动,唯独——掌管村簿之人,是李家旧人。”
赵义咽了口唾沫:“大人……这些都牵连极广,查不得。”
“我不是问能不能查。”余浪冷冷道,“我问你——是否属实。”
赵义跪下:“属实。”
余浪收起账册,转身缓缓道:“将本县近五年田赋粮册、乡村委派名册、义田登记、户籍迁移记录,尽数备齐,我要重审一遍。”
“查账?”赵义惊呼,“这可要数月功夫,而且会惊动百官、书吏、里正……”
“惊动就惊动。”余浪目光坚定,“我要让这本账,再次变成‘清账’。”
……
这番举动,如同在一滩平静的水中丢下一块巨石。
县中各司皆震动,书吏惶惶,老吏自危,甚至有人夜里偷偷毁账、焚契。
余浪早己防备,命亲随把守各衙房文案,通夜巡查,不许私动一纸一卷。
在审查过程中,一件陈年旧案浮出水面。
那是一桩“王家岭地契案”。
八年前,王家岭村曾被火烧过大片田亩,事后李家出面“援助”重建,并签下地契三十余份。契中条款严苛,不仅要求“后代世代务李家田”,还写明“任何争讼无效”。
此案当年无人告状,却在近年的粮册上反复出现矛盾:王家岭户数年年减少,但征税数额不减;契约人多为孤寡户、寡妇、小孩,且无一人识字。
“这是典型的夺地契。”余浪冷声。
他当即赴村调查,亲自走访受害户——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眼眶通红,颤声道:“那年火起得急,没命逃,李家送粮送木料,我们感恩戴德。他说签个字,算援助账,没说是卖地契。可后来,田全归了他们。”
另一位鳏夫怒不可遏:“我那几亩田,是祖祖辈辈留下的!我就不识字,他们拿契压我头上,我连冤也没处申!”
村民众口一词,皆指李家借火灾行侵吞之实,数年间将一村化为私庄。
“这就是老账。”余浪道,“也是李家的老病根。”
他将此案封为“乙一号案”,连夜书成五十页卷宗,附原契十余张、村民口供数十条、火灾县志记载及当年赈灾名册,送往广陵府刑吏处。
此举,终于惹怒了李家真正的靠山。
……
两日后,一队骑兵穿过清远县南门,披着督府旗号,却不入县衙,首接前往驿馆投宿。
同日夜,张忠再次登门。
不同于以往的威压与试探,这次他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疲惫与焦急。
“你不该动‘王家岭案’。”
“为何?”余浪不解。
张忠坐下,一字一顿道:“那批地,是当年府库亏空时,由李家抵债后托人转赠的名义。背后牵扯的是广陵府正使胡大人。”
“你这一查,查到了他的老账。”
“你以为他会上报?不,他会让你——‘失踪’。”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张大人,你曾说我太硬活不久。那你呢?你活得久吗?”余浪忽然问道。
张忠仿佛被戳中软肋,神色一紧,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起于寒门,西十岁才得此县印。清正我也想,但世道不许。”
“你若真想查,我帮你拖三日,三日后,这案你得送出去。之后……你自己保重。”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一如他这县令的处境——风雨飘摇中,尚能遮风,却不能护人。
……
三日内,余浪日夜赶写“王家岭案总述”,将广陵府粮交换契据、王家岭土地原籍对比、火后转契过程、虚假口供记录、义田冲账案等一并整理,装成一匣铁封卷宗。
出发那日,他亲自披甲、骑马,带三人从东门出发,避开南门骑队,翻山入林,走密道而行。
林中雾气浓重,时有飞鸟惊起。
山路崎岖,马蹄滑响,他却一声不吭,只牢牢护着那一匣卷宗。
这是他的“命”。
更是百姓的命。
……
未时,卷宗抵达广陵刑吏署。
傍晚,清远县,天边雷声滚滚,夏雷乍动,疾雨骤至。
县中百姓抬头望天,不知为何,忽然有人笑着说:
“你们说,这是不是老天也在动怒?”
而县衙书房里,余浪披着湿衣,端坐案前,目光如炬。
“下一步,该拔出那根‘最粗的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