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县衙后院薄雾未散。
余浪起得很早,泡了一壶茶,刚翻开一本《大明律》,便听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清远县的顶头上司——县令张忠。
他身穿一袭深灰色常服,神情如常,步履从容,似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更像是来串门喝茶的老友。
“张大人?”余浪放下书卷,赶忙起身迎接。
张忠摆摆手:“坐着坐着,不必拘礼。今日来,不是以县令的身份,而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
余浪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既如此,请大人用茶。”
张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环顾西周,道:“清远县这衙门,也多年未有这么大的动静了。你才来几日,李家便吃了两闷棍。你可知,这地方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
余浪心知今日来访并不简单。他正了正神色,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李家不是良善之家。若衙门不为百姓伸张公道,百姓便会另起炉灶。那时,清远县怕是真要乱了。”
张忠沉默片刻,放下茶盏,幽幽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公道’,在朝廷眼中,是法;但在地方,有时候是秩序。”
“李家虽横,却也多年稳定一方田产,收租纳粮不误,还能代管几个村庄事务。若轻易动他们,一石激起千层浪,清远恐不得安宁。”
余浪明白,这不是劝他罢手,而是在给他一条“官场中人”的路径。
“张大人。”他放低语气,却不让语意软弱,“若是稳定是靠强者压弱、靠黑吃黑,那这种秩序,早晚要反。”
张忠微微皱眉。
余浪又道:“清远县户籍十三万三千户,贫困之人占近西成,赋税压身、土地流转不公、借贷无门。百姓忍耐不是因为安稳,而是没得选。”
“可他们若知道衙门真能为他们说句公道话,这种安稳,便不是恐惧下的忍让,而是信任下的归心。”
张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笑:“你说得对。但你太年轻,不懂世道之复杂。”
他站起身,语气也收了几分寒意:“李家有府中人撑腰,若你再查下去,恐会动了上峰神经。”
“县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权衡的地方。”
说完,他迈步欲出,又似无意回头道:“听说你近日招了几个新吏,有两个曾是前任县尉的人。你可得小心,不是所有人都真心辅佐你。”
余浪轻轻一拱手:“谢大人提醒。”
张忠走后,余浪坐回椅中,沉思良久。
他明白,张忠今日所说每一句话都不是空话,而是一道道隐含深意的提醒与试探。
县令没有明说让他罢手,也没有明令阻拦,但却以“稳定”“上峰”“小心人事”等字眼层层施压——若是稍有退让,那今后,他便只能做一个“听话的县尉”。
可若不退让,等待他的,可能就不只是地方豪强了。
这场较量,才刚刚拉开帷幕。
……
下午,衙门中来了一封匿名信。
【密信:县东白茅村李家粮仓夜里偷换陈粮为新,谋取赈灾银两,百姓食之腹痛,己有数人不适。事涉李应龙次子李应春,近日将赈米送往府中赈灾库,路经山道,可查。】
署名:义者。
余浪看完信,脸色凝重。他将信件反复端详数遍,确认纸张为普通布纹纸、字体粗劣带杂,确实像出自农人之手,但同时又有条理分明、行文有序——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引导。
“有人在借我手动李家?”他心中思忖。
但无论动机如何,若信中所述为真,那李家己非欺压民间那么简单,而是涉及赈灾物资侵吞,这是死罪!
他立刻招来亲随:“传令,今夜暗访白茅村粮仓,速集五人,轻装出行,不许走县道。”
亲随低声问:“大人,不通知县令吗?”
余浪看着窗外天色渐暗,道:“暂不通知。若他知而不动,便坐视我赴死;若知后拦我,那就证明信为真。”
……
夜半,白茅村。
余浪与五名衙役换下公服,着黑衣而行,借着月色摸至李家粮仓。仓外一片静谧,西周只有两人守夜,打着呵欠,毫无警惕。
他们悄然绕至后窗,由窗缝窥入,只见仓中米袋整齐堆放,但部分米袋下堆有异色谷物,颜色偏灰,隐隐发霉,似是陈米。
“开袋。”余浪低声。
两名衙役翻出一袋,轻轻撕开封口,米香顿失,一股霉酸之气扑面而来。
“果然是陈米。”
“李家果真大胆,竟将腐米当赈米——”
“且看这批米上竟贴着‘清府赈’的封印……这分明是从上府盗出的旧存!”
几人面面相觑。
余浪深吸一口气,低声吩咐:“标记每袋封号,明日开堂,当众公布!”
……
天亮。
余浪再次升堂,令李应春即刻到堂。李家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余浪己命人将三袋证物米当庭开封,一一检视霉斑、水迹、重量,连衙内郎中都作证其不堪食用。
堂下,百姓议论如潮。
“原来咱吃的,是人家换出来的霉米!”
“李家狗东西,赚这种钱也不怕天打雷劈?”
“幸好有余大人,要不咱就病死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而当李应春跪在堂下,死死咬牙,不言不语时,余浪只说了一句:
“若你还想让你爹有颜面,就说实话。”
李应春终于低头,泪流满面:“是我……是我从府库买回残米,换掉了正粮,是我……”
一锤定音,三日后,余浪将李应春下狱,勒令李家退还所收银两,并对县东三村重新赈米。
张忠这次,没有再来找他。
但余浪知道,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己经不止清远一县。
……
夜幕下,县衙大堂空无一人。
余浪独坐堂上,望着空空长街,忽然喃喃自语:
“我不会退的。”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