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寒如水,风吹过山林,落叶簌簌作响。
老李推着他的三轮车,车上的豆腐筐里还剩下大半没卖出去。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豆腐李”,五十出头,一辈子做豆腐为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你要是能发家,就算金元宝从天上砸你脑袋上。”
邻居那对尖嘴利齿的夫妇总是这么嘲讽他。他咬着牙,憋着气,从不回嘴。
今晚,他实在舍不得丢掉这些豆腐,决定再跑远点,试试十里外的落崖村。那村子地处山坳,偏僻寂静,常年雾气缭绕,很少人愿意走夜路去那里。
可到了村口,老李却怔住了。
灯火通明,一座大戏台在空地上支着,红幡招展,锣鼓声阵阵。一出老戏正在唱着,声调诡异拖长,字句听不太清楚,像是人在哭,又像鬼在诉冤。
“这大晚上的唱戏?”老李纳闷地往前凑了凑,才发现村里有人去世了。听说死者家里有钱,为超度亡魂,请了戏班子连唱三夜。
肚子咕咕作响,老李咽了口唾沫。他左右张望了一圈,悄悄溜进后院,想碰碰运气。
后院供桌上摆满了饭菜,香味扑鼻。他知道这饭是供给亡人的,但那时他只觉得:人死如灯灭,吃点不碍事。
刚端起碗,一道低沉的嗓音突兀响起:
“老李?”
老李一激灵,差点把饭抠了。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影坐在院子一角,一口大棺材前,正拿毛笔在上面描绘符纹。
是王木匠——邻村给死人做棺材的老先生。
“你咋来了?”王木匠抬头,眼神阴沉。
老李讪讪笑着:“卖了一天豆腐,剩不少,就想多跑个村。看到这儿热闹,想着碰碰运气……”
“豆腐还剩着?”
“是啊。”
王木匠沉默了几秒,说:“你等等,我去问问主家。”
不多时他回来,神情古怪地说:“主家正好明天头七,要豆腐做供,愿意全买了。”
老李听了,眉开眼笑,连声道谢:“哎哟,王大爷,真是帮大忙了,这下豆腐总算没白做!”
说完,他转身推着空框往前院走,嘴角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一句:“嘿,还真是天助我也,今天终于卖了个干净!”
正要转身去看戏,王木匠却叫住了他,声音低沉如铁:“等等。”
老李回头,愣了一下:“咋了?”
王木匠盯着他,语气缓慢、沉重:“今晚这场戏……不一样。看几眼就行,千万别久留。看完就早点走,夜路不宜久。”
“咋不一样了?”老李有些不以为然,“唱得挺热闹的呀。”
王木匠没有回答,只低头继续画棺材。那黑得发亮的棺盖上,红漆符纸正轻轻颤动,像是有风从棺材里透出来。
老李心里发毛,但还是拎起半截冷馒头边吃边走到戏台前。
锣鼓震天,戏子身穿丧服,面如死灰,唱的是《目连救母》。可唱腔凄厉刺耳,戏子们时不时对着空座跪拜,仿佛那里坐着满堂宾客。
老李看得昏昏沉沉,竟在锣声中睡着了。
醒来时,夜己深。戏台空荡荡,地上只剩乱七八糟的红纸、香灰,像没人来过。
他心慌了,连忙推车上路。山风更冷了,雾气从林中涌出,路边的树影像一个个伸长手臂的怪物。
走着走着,他远远看到前面山道上,有几个人影在缓慢前行。夜路孤单,他心里一喜,大声喊:“喂,等一下,一起走呗!”
几人停住,缓缓回头。月光照下,他们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角却咧得极高,露出一排灰黄的牙齿。
“你……是来看戏的吗?”其中一个女人,声音像从泥土里挤出来的。
“是啊,卖完豆腐,歇了一下。”老李声音发颤,“你们是回村的吗?”
“不是啊。”另一个男人咧嘴,“我们是来看你唱戏的。”
“啥?”
“你还没发现么?”那女鬼向他指去,“从你睡着那会儿开始,戏班就请你上台了。”
老李下意识看了眼身后三轮车。
空了。
豆腐框不见了,只有一张血迹斑斑的纸,贴在车把上:
“冥宴供品:豆腐李,丁酉年七月七,魂入落崖戏台。”
他连滚带爬想逃,脚下一滑,跌进了路旁的泥坑。
坑里埋着半截人形模糊的尸体,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还残着他刚才咬过的馒头渣。
那群人影围了上来,齐声咧嘴:“走吧——今夜,我们请你登台。”
锣鼓声再起,台下座无虚席,全是穿着寿衣的鬼影。
那晚之后,豆腐李再也没回村。人们只说他走夜路出了意外。
后来,有个上山打猎的外乡人,在落崖村的旧山口迷了路。
他说,雾里他看到一座残破的戏台,红幡残裂,破鼓歪斜。戏台上坐着一个男人,穿着湿透的破棉袄,脸上沾满白乎乎的东西,像豆腐,又像尸斑。
他正对着一排空椅子低声唱戏,声调断续,像哭、像笑、像喘息。
更诡异的是,台下没人,但那些椅子,仿佛都坐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