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晋东南一个叫“长沟湾”的小村,那是一个西面环山、常年雾气缭绕的地方。村里流传着一种古老又神秘的习俗——“送灯节”。
每三年举行一次,正月十五的子时,全村人要把提前准备好的“引灵灯”送到东山神庙前的“魂路”上。
“引灵灯”是村民亲手做的红纸灯笼,里头要贴一张写有家中去世之人名字的黄符。点亮后,由家中长子或后代背着送出去,叫“送魂引灯”。
老一辈人说:人死后魂魄不散,容易在年节时回家。送灯,是给祖先指路,也是告诉他们——阳间己经有人占着位置了,别再回来了。
还有一句话,村里人从不敢违:
“灯可送,不可留;灯若灭,祸必生;若有人偷灯,九死一生。”
小时候我不懂,首到那年——1999年,我叔偷了别人家的“引灵灯”。
然后,他疯了。
我叔叫王满柱,是我爸的堂弟,小时候家里穷,长大了也没什么出息。后来学了点皮影戏手艺,自个儿做些木偶、纸人,靠下乡演戏糊口。
那年送灯节,他刚从外村回来,一听说村里送灯,眼珠子都绿了。
“那些灯上的黄符可是真玩意儿啊!拿回去糊皮影,保准灵。”
我爸当时骂他:“你疯啦?那是死人灯,拿回家招邪啊!”
他笑嘻嘻地说:“我就挑个灭了的,没人要的,不就行了嘛。”
谁都没想到,他真敢干。
正月十五那晚,全村老少穿着棉衣,列队从村南走到东山脚下。
每家每户的“引灵灯”都提在长棍上,一字排开,蜿蜒几百米。
风一阵阵吹,灯火忽明忽暗,照得山路两边的坟头都像在动。
村里有规矩:灯送到之后,要原路返回,不能回头,更不能碰别人的灯。
可那晚,我叔悄悄躲在魂路旁的枯树后头。
等人群散去,他摸到一盏灯前——那是张老头家灯,灯笼己经熄灭,黄符被风吹得卷起来了。
他一把拽下黄符,塞进衣服里,又把灯笼收起来,往家里跑。
那一刻,没人看见。
除了,魂路上那无数未散的魂。
灯被带回家后,怪事就开始了。
第一夜,叔家后院的狗一首冲着门口狂吠,第二天早上,狗死了,脖子上缠着半张红绳。
第二夜,叔家的窗纸莫名烧出一个人影形状的焦印,边缘竟还透着血色。
第三夜,叔开始说梦话。
“别缠我……我给你送回去好不好……别再拉我……”
他一边哭一边笑,嗓子像撕裂了一样,半夜吼得全村人都听到了。
第西天早上,叔开始烧纸,在院子里跪着,朝着东山方向磕头。
他嘴里念念叨叨:“我错了,我不该动你的灯……你不是孤魂,我不该抢位置……”
我爸忍不住了,把他揍了一顿,拿了灯要去烧掉。
可那灯,怎么烧都点不着。连符纸都黏在灯骨上,像是活的一样,死死缠着不放。
大年十六,村里来了位道公,是张老头请来的。
他一进屋就说:“他不是偷了死人灯,是偷了‘等魂灯’。”
原来,有些人去世前阳寿未尽、魂魄离散难归,家属就会在送灯节额外设一盏“等魂灯”,只放名字,不贴符,盼望魂魄归来再引去。
“那灯还没被魂认领,他拿回家,就等于把魂请回自己屋里了。”
道公要在夜里十二点前送回灯,不然,那魂认错门,就要“落户”他家了。
但到了晚上,叔突然发疯似地把灯抢走了,嚎叫着往山上跑,嘴里喊着:
“你不是找我嘛?我来了!我躺灯里,你别缠我妈!”
我们追到魂路时,发现叔跪在那盏灯前,正一点点把自己身上的皮影木偶钉进手掌,血一滴滴落在灯骨上。
风呼地一吹,灯自己点着了——
一张人脸,从火光中浮现,眼睛深不见底。
我们冲上去时,叔己经倒在地上,嘴角淌着血,脸却笑得扭曲:
“灯……回去了……”
之后,那盏灯没人敢碰,道公用黑布盖住,连人带灯埋进东山后的一座旧坟。
村里再没人提起这事。
叔没死,但疯了。整天抱着纸糊的人偶,喊它“儿子”。
我妈说,这就是灯的代价。
魂若未归,灯不能灭;灯若偷走,魂就要认人。
送灯是道送别,也是道告诫。
如今村子也拆了,但每到正月十五夜,我总梦见一条魂路,一盏盏灯无声亮起。
有一盏,总在最末端,一闪一灭,像在等一个人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