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拂(bi)尘--筚路蓝缕入荆山

寅时初刻,荆山上的草木露凝如刃。

"喂,小菜籽你等等我!"芈玄的声音裹着晨雾在山谷间跌宕,"为了和你入山,我连马车都不要了,你还想怎样?"他深衣下摆沾满夜露,腰间的九子铃缠着几缕蛛网,在熹微晨光中泛着银灰。

蔡泽驻足回望时,玄色云纹履正踩碎半截玉琮。琮体断裂处渗出黑水,将鞋底饕餮纹染成蚩尤旗的猩红。"屈大夫若知家中小辈这般聒噪,怕是要把《离骚》改作《离喧》了。"“啊?什么意......”不等芈玄发完牢骚,蔡泽屈指弹落算筹上的蜉蝣,虫尸坠地竟发出编钟余韵。

荆山的晨雾裹着尸腐味,蔡泽第五次踩到人骨时,终于看清那是楚国特有的殉葬玉俑——无头陶俑颈腔里塞满发黑的黍米,每粒米上都刻着微缩的咒文。黍米随步履滚动,在腐叶间拼出"熊绎受封"的鸟篆残句,正是楚人先祖开国的典故。''虽然这很精妙,但作为幻术来说还是太嫩了。”“嗯嗯,就你最有发言权。我说你到底是道士还是幻术师啊......”

"《楚居》有载,武王置陵于荆山,也不知是真是假。"芈玄的剑鞘拨开垂落的血藤,露出后面青铜铸造的镇墓兽,"但书上没说这里埋着活人。"镇墓兽独角的凹槽里积着暗红液体,细看竟是混着朱砂的雄黄酒——“你瞧,楚巫驱邪的标配。''

“恕我首言,蔡——公——子——”芈玄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吟诵《招魂》的尾调,"现在这种环境不需要讲解......"他忽然以剑柄叩击镇墓兽左眼,青铜眼珠应声弹出,滚落处惊起成群葬甲虫。

话音未落,三支毒箭破空而至。箭杆漆纹斑驳,箭头却是簇新的三棱状——这是秦军改良过的破甲箭形制。蔡泽的算筹抢先钉入树干,箭矢擦着筹影钉成三角杀阵。"老神棍,不好,有机关!''算筹入木三寸,震落树冠间悬挂的铜铃,铃声竟与芈玄的九子铃共鸣。

暗处传来骨骼错位的咯咯声,七具身披犀甲的武士从腐叶堆里缓缓站起——他们头盔下没有脸,只有一团团涌动的萤火。萤火组成的面容不断变换,时而若屈子蹙眉,时而似怀王狞笑。

"慌什么,屈氏家臣的萤火蛊而己。"''你说什......''芈玄突然扯断颈间五色绳,将绳头抛给蔡泽,"你快把它系在左手,蛊虫惧楚巫的辰砂线。"五色绳断裂处渗出青绿汁液,染得他指尖如同浸过铜锈。

「辰时·虫阵」

当第一缕阳光刺透雾霭时,蛊阵发动了。

萤火武士的甲片突然炸裂,飞出万千碧眼胡蜂。蜂翅震颤的频率暗合《涉江》的韵律,毒刺泛着曾侯乙编钟的铜绿。蔡泽挥动五色绳织成网罗,辰砂珠却在触及蜂群时骤燃。火焰竟是幽蓝色,将蜂尸烧成细小的玉璧残片——正是楚国王室陪葬用的谷纹璧。

"坎位七步!"芈玄突然厉喝,剑光扫过处,三具蛊武士轰然倒地。们胸腔里滚出的不是脏器,而是用鱼线穿起的龟甲,甲片上灼着"秦惠文王廿三年"的卜辞。“我说,你这和盗墓有什么区别?''''别废话,我们己经惊扰到此地的主人了,要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

蔡泽无奈地摇摇头,平静地把算筹插入最后一名武士的脐部,挑出团缠绕发丝的玉蚕。蚕身刻满微缩的《诅楚文》,正是当年秦人诅咒楚怀王的檄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冷笑碾碎玉蚕,"张仪故技罢了。"

「午时三刻·蛇瘴」

日晷影短,阴阳交割。

日头攀至中天时,山涧腾起粉紫色瘴气。瘴雾掠过石壁,将苔藓腐蚀出《山海经》中的巴蛇图腾。''这楚王墓还真是有趣,小菜籽你说是吧?""唔......又来了......''

蔡泽看着算筹表面凝结的露珠突然变成血红色,猛地拽住芈玄的后襟:"闭气!是巴蛇的蜕皮瘴!"他袖中滑落的药瓶滚入溪流,溪水顿时沸腾如鱼汤。

暗绿藤蔓间果然缠着蛇蜕,每片鳞甲都渗出甜腥黏液。黏液滴落处,蕨类蜷缩成楚国青铜器的云雷纹。芈玄割下一截袍角浸了药粉点燃,火苗却诡异地聚成蛇形。火焰蛇信舔舐过的岩壁,显露出用丹砂绘制的星象图——北斗九星竟多出一颗妖星。''啊?怎么回事啊这......""致幻的瘴气太多而己,习惯就好了。''

"不是巴蛇。"他剑尖挑起燃烧的布片,"是有人用蛇蜕养蛊——火里掺了蜀地尸油。"布片灰烬中残留着半片金箔,赫然是三星堆祭祀面具的残片。

瘴气突然化作万千小蛇扑来。蛇瞳泛着随侯珠的蓝光,獠牙竟是缩小的越王勾践剑形制。蔡泽扯断五色绳,辰砂珠落地炸开朱雾。朱雾中浮现楚威王的虚影,手持太阿剑劈开蛇群。蛊蛇在雾中扭曲成楚国文字,竟是一句谶语:"楚失其鹿,秦得螭吻。"

「未时·骨林」

穿过蛇瘴,二人入目皆是森森白骨。

人骨拼成的卦阵延绵数里,每具骸骨的天灵盖都嵌着玉琮。琮体刻满楚国历法,昭示着这些是测算日晷的巫觋。芈玄的剑鞘扫过肋骨排列的爻象,突然冷笑:"乾卦变姤卦,这是预言女祸灭国呢,怪不得在云梦泽会出现那个假的季芈太后。"他踢翻头骨堆成的祭坛,坛下竟埋着半卷《楚帛书》,只是文字与现今楚篆大相径庭。

蔡泽蹲身细察骨缝间的铜锈:"这些人是被活祭的——关节处有挣扎的劈痕。"他突然用算筹撬开某具骸骨的掌骨,露出紧握的玉龟——龟甲上灼着"怀王二十三年冬"的卜辞。“熊槐那家伙真是够昏聩的,净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谁说不是呢,活该他客死他乡。”两人都没有注意,他们的意见居然破天荒地一致了。

风过骨林,响起埙箫合奏般的呜咽。某种更阴冷的声音混入风中——二人不知道的是,那竟是青铜弩机绞弦的声响。

「申时·犀兕」

日昳时分,凶兽现踪。

穿过瘴雾后遇见的犀兕群更可怖。这些本该灭绝的巨兽犄角缠着楚国宗庙祭祀用的青丝,蹄印里嵌着郢爰金饼的残片。它们瞳孔赤红,獠牙上串着腐烂的青铜甲片。甲片纹路显示属于不同诸侯国——最新鲜的那片刻着秦篆"蒙"字。

芈玄的剑斩在领头犀兕角上时,竟迸出祭祀编钟的轰鸣。声波震落山壁碎石,显露出岩画——画中楚王正将太阿剑投入熔炉重铸九鼎。

"角里铸了钟槌!"蔡泽翻滚躲过蹄击,袖中算筹飞射兽眼,"有人在犀兕体内藏了礼器!"

芈玄突然跃上兽背,剑锋沿着脊椎剖开皮毛。随着青铜齿轮的崩裂声,犀兕腹腔里滚出半截人腿粗的蜡封竹简——竟是楚怀王亲笔的绝秦书!

"难怪要灭口......"芈玄抖开竹简,虫蛀处露出"质子槐"三字。蔡泽瞳孔骤缩:“熊槐太子当年在秦为质,据说归楚后性情大变。难道说......”

残阳如血时,他们躲进一处溶洞。芈玄用剑刃刮取洞壁硝石生火,蔡泽正给臂上伤口敷药——那是为推开芈玄被蛊蛇咬的。两人影子在钟乳石间摇晃,洞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

"为什么要救我?"芈玄突然开口,"在云梦泽时,你可是连我的银针都防着。"

蔡泽不急不慢地转动着烤焦的黍饼:"三年前我出使赵国,在漳水见过中蛊死的人。"他掀起裤腿,小腿肚赫然有道蜈蚣状疤痕,"那人的血把河沙都染成了蓝田玉色——和你咳出的血一样。"

火堆突然爆出火星。芈玄沉默着解开衣襟,心口墨家印记旁多出个溃烂的剑疮:"这是怀王二十三年,他刺的。"“他?......"他指尖蘸了药粉按在伤口,"那一剑本该要命,但我母亲把她的蛊王换给了我。"

蔡泽的虎符突然发烫。他盯着跳动的火苗:"我父亲也死在二十三......燕国攻齐那年。"

月光漏进溶洞时,追兵到了。这次是真正的楚国玄甲卫,领头者手持的正是越女剑。芈玄的九子铃在剑风中碎了三枚,蔡泽的算筹阵被血浸透半数。

"西南坤位!"芈玄突然嘶吼。蔡泽会意地将最后辰砂珠掷向指定方位,地面突然塌陷——下面是条暗河。两人坠入水中的刹那,追兵的青铜弩箭在水面织成死亡罗网。

暗流把蔡泽冲上岸时,芈玄正用牙齿撕开染血的绷带替他包扎。"你族叔投江前......"蔡泽突然抓住他手腕,"是不是把太阿剑的线索刻在了什么地方?"

芈玄想了想,从湿发间摘下一片鱼鳞。借着月光细看,鳞片上竟有针尖大的楚国金文:"郢都东门槐,三更月影斜。''

远处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鸣,山体裂开一线天光。不知是否是幻术,光柱中浮现郢都东门的虚影,而那株古槐的根系,分明扎在咸阳宫的地基之下......

''小菜籽,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哦。''

''我倒是觉得,捷足先登的未必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