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裹着桂花香掠过函谷关,青鸾攥着半片桃枝符,指尖还残留着迷魂凼的雾水气息。
三日前从镇魂塔死里逃生后,芈玄那老神棍掐指一算,说望月镇今晚会有"天语示兆",非得拖着满身伤的两人往南走了三日。他腰间的离火卦符被山风刮得哗哗响,活像串破铜铃。
"再往前十里就是望月镇。"芈玄掀开马车帘,浑浊的眼珠在眼窝里转了转,活像只千年老狐狸,"传说这里的望月祭能让月神听见凡人祈愿,尤其......"他目光扫过青鸾腕间若隐若现的靛青色血管,那纹路正随着马车颠簸诡异地蠕动,"对困于魂契之人有奇效。"
蔡泽这会儿正靠在车角打盹,闻言踢了踢他的鞋尖:"老神棍少卖关子,什么天语示兆,难不成月亮会开口说话?"他腰间的算珠串还缺了三颗,是镇魂塔里被掌灯人骨架震飞的。
"自然不是。"芈玄摸出枚龟甲卦在掌心转,那龟甲边缘还沾着迷魂凼的蛊浆,"百年前离火派分支在此地设过镇魂台,每逢中秋月圆,月光穿过镇台上的八卦镜会在湖面投出光影,民间传说是月神显灵。"他忽然看向青鸾,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粒桃枝灰,"不过更奇的是,祭典上卖的桃枝灯必须用未婚女子的发丝引燃,据说能照见前世姻缘——啧,你这发丝里的靛青色,怕是能照见阴曹地府。"
青鸾指尖一颤,桃枝符上的净灵纹泛起微光。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玉蝉,却触到一片空荡——自镇魂塔归来,那枚碎玉蝉就再没出现过。马车突然碾过块碎石,震得她后颈的祛蛊散痕迹发烫,恍惚间看见车帘缝隙里漏进的月光,竟在木板上投出只青铜铃铛的影子。
马车在镇口停下时,暮色正浓。青鸾掀开帘子,只见整条长街都挂满了桃枝编的灯笼,暖黄的光里浮动着细细的银粉,像是谁把月光捻碎了撒在人间。更奇的是每盏灯笼下都系着片指甲盖大的铜镜,镜面蒙着层薄霜,隐约映出些模糊的人脸。
"青鸾姑娘!"卖糖画的老汉突然冲她招手,他左眼蒙着鹿皮眼罩,右眼浑浊如死水,"来串桃胶糖不?今年的桃枝露是用望月山的百年桃树熬的,能解......"老人突然噤声,那只死鱼眼死死盯着她腕间的青色纹路,喉结滚动着,像是咽下了半句话。
芈玄皱眉挡在青鸾身前,离火咒印在小臂跃动,咒印边缘竟爬着细小的蛊虫纹路:"老东西看什么?再盯着,老子把你另一只眼也剜了喂蛊!"
"无碍。"青鸾按住他的手腕,对老人笑了笑,袖口滑落寸许,露出内侧刺着的净灵纹——那是用自己的血混着桃枝灰刺的,"来三串糖画吧,要兔子形状的。"她接过糖画时,发现老汉掌心赫然刻着枚逆位的离火卦,卦象周围爬满蛛网状的刀疤。
蔡泽凑近她耳边,年轻的脸庞上还沾着镇魂塔的血污:"这镇子里的人,怕是都与离火派有些渊源。你瞧那灯笼上的银粉,不是普通月光粉,是用摄魂衣残片磨的。"
三人随着人流往镇后走,忽听前方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却混着锁链拖地的声响。青鸾抬头,只见一座朱漆牌楼横跨山道,上书"望月台"三个鎏金大字,两侧楹联写着"离火照彻前世影,净水涤尽今生尘","尘"字右下角缺了笔,像是被利器剜去的。
"好工整的对子。"蔡泽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残缺的玉佩,"像是离火派与周王室的......"话未说完,牌楼突然剧烈震动,檐角铜铃齐鸣,竟奏出《离魂引》的片段。
"嘘——"卖桃枝灯的小姑娘突然凑近,她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却遮不住眼角的青色胎记,"祭典要开始了,快跟我去占位子!迟了可就见不着月神梳头了。"她头上的靛青发带随风扬起,发尾竟缝着半片玉蝉碎片。
祭典在望月山顶的湖泊旁举行。青鸾刚踏上木栈道,脚底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木板缝隙里渗着水,竟带着迷魂凼黄泉的硫磺味。湖面雾气翻涌,月光穿过湖心亭的八卦镜,在水面投出一道流光,那光带里竟裹着无数细小的人脸,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人群霎时安静,只听主持祭典的白发老者开口,他的声音像是用砂纸磨过的铜钱:"今岁月圆夜,且听老身讲段古。百年前啊,咱这望月镇来了个离火派的小郎君,腰间挂着半块玉蝉,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拿净灵纹帕子的姑娘......"
青鸾猛地攥紧糖画,糖丝粘在指尖,竟与李阿桃骸骨上的蛊丝触感惊人相似。芈玄察觉她异样,粗糙的手掌突然覆上她手背,掌心的老茧擦过她腕间的青色血管,那纹路竟像受到惊吓的虫豸般蜷曲起来。
"那小郎君叫沈砚,是离火派最俊的弟子。"老者续道,从袖中掏出半块焦黑的玉蝉,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他要寻的姑娘姓姜,是周王室医官之女,两人自小定下婚约,却因离火派与周室的'血河契'被迫分离——那契书用九十九个离火弟子的心头血写就,但凡动情,必遭反噬。"
蔡泽的算珠突然滚落一颗,在木板上蹦出清脆的响,却惊飞了停在他肩头的蓝蝶——那蝴蝶翅膀上竟印着完整的净灵纹。青鸾听见"血河契"三字,后颈的皮肤突然裂开道细缝,渗出几滴黑血,在月光下凝成冰晶。
"后来呢?"有姑娘忍不住追问,她鬓边的桃枝发簪正在滴水,水珠落进湖面,竟漾起张苍白的人脸。
老者叹口气,从怀里掏出卷泛黄的帛书,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桃枝:"后来姜姑娘中了摄魂衣的'三阴蛊',沈郎君为救她,用离火血破了镇魂阵,却被反噬的怨气困在望月山。姜姑娘便用净灵血为引,在湖边点了七七西十九天桃枝灯,每盏灯里都封着她的一缕发丝......"
"所以祭典点桃枝灯的规矩,是从那时候传下来的?"蔡泽拾起算珠,卦象竟自动排成"泽山咸",但第三爻却莫名翻转,"可为何要用未婚女子的发丝?"
"因为三阴蛊专克处子之身。"芈玄突然开口,龟甲卦在掌心转出刺耳的摩擦声,"姜姑娘用自己的血养蛊,把怨气都吸进了发丝里。如今点桃枝灯,实则是用处子阳气镇住那些发丝里的怨灵。"他忽然盯着老者手中的帛书,"老东西,那契书最后一页是不是写着'离火不归,净水长流'?"
老者浑身一震,帛书"啪嗒"落地,露出背面用朱砂画的镇魂阵——阵眼处赫然嵌着半片玉蝉,与青鸾丢失的碎片严丝合缝。青鸾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帛书,突然看见上面的文字如活物般游动,竟变成了她在镇魂塔内见过的"离火之殇"解法。
"快看!月升到中天了!"人群中有人惊呼。
青鸾抬头,只见圆月恰好升到八卦镜中央,镜面突然渗出黑血,将月光染成靛青色。湖面流光凝结,竟浮现出一行行蠕动的虫文,细看竟是用蛊卵排成的。她下意识念出声,却发现自己在说一种从未学过的古老语言,腕间的青色纹路随之蔓延,竟在皮肤上画出完整的摄魂衣图案。
"离火归位......净水涤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老者和掌灯人的双重回音,"魂兮归来,永镇......"话未说完,湖面突然炸起水柱,无数青铜铃铛从湖底升起,每片铃舌上都映着青鸾的倒影——却穿着李阿桃的戏服。
"是摄魂衣残魂!"蔡泽惊呼,算珠在掌心裂成两半,"老神棍,快用离火咒破阵!"
"破个屁!"芈玄突然甩出桃枝鞭,鞭梢缠着九十九根镇魂钉,"这些铃铛是姜姑娘的发丝所化,破阵就得用......"他突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的离火咒印,那咒印竟比往日大了三倍,"用老子的心头血!"
青鸾眼睁睁看着他将镇魂钉扎进心口,离火血溅在铃铛上,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那些倒影同时转头,露出李阿桃的脸,嘴角咧开至耳根,露出满口青铜獠牙。
"青鸾,接着!"芈玄抛来半块玉蝉,正是老者手中那枚,"把你的净灵血滴在上面,快!"
青鸾指尖刺破掌心,净灵血与离火血在玉蝉上交融,竟开出朵青色莲花。湖面的铃铛瞬间碎裂,化作千万只蓝蝶飞向圆月,每只蝴蝶翅膀上都映着"锦谧"二字。
"原来天语示兆......是让我们用离火与净水重塑镇灵阵。"蔡泽喃喃道,捡起芈玄掉落的龟甲卦,只见卦象竟变成了"水火既济","老神棍,你早就知道会有这劫?"
"老子算到望月镇有血光,却没算到......"芈玄按住心口的镇魂钉,突然笑出声,"没算到青鸾丫头体内的蛊毒,竟能引出姜姑娘的残魂。"
青鸾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己掐入掌心,净灵血在地面画出复杂的镇魂阵,而她的影子里竟叠着另一个女子的轮廓——那女子穿着与她戏服相同的纹样,却戴着青铜面具。
"她在借我的身体说话。"青鸾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姜姑娘的温婉,"沈郎,我等了你三百年......"
湖面突然浮现一座石桥,桥的尽头站着个青衫男子,腰间挂着半块玉蝉。芈玄瞳孔骤缩,那男子竟与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阿姜,原来你一首在这里......"男子开口,声音竟是芈玄的嗓音。
青鸾猛地转头,却见芈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被离火咒印的红光淹没:"少来这套!老子可不是什么沈砚!"他挥鞭击碎幻象,湖面重新恢复平静,只有圆月依旧。
祭典结束时,青鸾的桃枝灯竟漂到了湖心石旁。老者看着那盏灯,忽然从袖中掏出半块玉蝉,与她手中的碎片合在一起,竟发出凤鸣般的清响。玉蝉内侧刻着两行小字:"离火净水,双生共契。魂归锦谧,永镇幽冥。"
"姑娘可曾见过这玉蝉?"老者摘下鹿皮眼罩,露出底下空无一物的眼窝,"三十年前,有个穿戏服的姑娘临死前托我保管,说若有戴净灵纹的人来,就把这个交给她。她走时唱着《离魂引》,每唱一句,就咳出一片桃瓣。"
青鸾颤抖着接过碎片,突然想起镇魂塔内,离火鼎中的魂灯熄灭时,曾飞出无数桃瓣,每片上都刻着"阿桃"二字。她将碎片贴在心口,净灵纹与离火咒印同时亮起,在暮色中交织成凤凰形状,那些靛青色血管竟顺着光纹爬向玉蝉,最终凝成一朵桃花印记。
"原来李阿桃......不,姜姑娘,她一首都在等这一天。"青鸾轻声说,指尖抚过玉蝉上的纹路,"她说我是容器,可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彼此的镜像——她用净灵血镇邪,我用离火血破蛊,而你......"她看向芈玄,后者正偷偷往伤口上撒祛蛊散,"老神棍,你胸口的咒印怎么长得跟沈砚的剑穗纹样一样?"
"老子哪知道!"芈玄别过脸,耳尖却红得透亮,"说不定那酸书生是老子前世的冤孽......"
蔡泽突然指着湖面:"你们看!天语又变了!"
只见圆月周围浮现出十二道星芒,湖面光影组成十二个离火卦象,最后定格成"心诚则灵"西字。青鸾看着那些卦象,忽然明白所谓天语,从来不是月神的启示,而是人心的镜像——当执念化作和解,蛊毒也能开出莲花。
夜风送来最后一缕桃枝香,青鸾将两半玉蝉合在一起,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轻轻说:"魂兮归来。"这一次,不是作为容器,不是作为镇灵人,而是作为青鸾,与姜姑娘,与所有困于宿命的灵魂,终于在这轮圆月下,找到了各自的归处。
芈玄踉跄着站起来,龟甲卦滚到青鸾脚边,露出背面刻着的"沈砚"二字。他慌忙踢开卦象,却被蔡泽瞅见:"老神棍,原来你......"
"闭嘴!"芈玄恼羞成怒,"老子不过是捡了个破龟甲!再废话,老子把你扔湖里喂蛊!"
蔡泽轻笑,摸出枚完整的算珠布了个平安卦:"明日卯时宜向东行,我知道一处卖糖粥的铺子,糖桂花是用离火派秘法制的,能解......"
"解你娘的腿!"芈玄抄起桃枝鞭作势要打,却在青鸾轻笑时软了力道,"算了,先填饱肚子再说......青鸾丫头,你要不要喝糖粥?"
青鸾看着两人斗嘴,忽然伸手摘下芈玄头上的枯叶。他愣了愣,耳尖红得更透,却故意粗声粗气:"看什么看?老子脸上有花?"
"有。"青鸾轻声说,指尖掠过他心口的离火咒印,那里不知何时竟长出了半朵青色桃花,"一朵开在离火里的花。"
湖面的月光突然变得格外温柔,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远处传来梆子声,惊起一群夜鸟,翅膀扑棱间洒下更多银粉,仿佛整个星空都落在了望月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