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海风卷着碎玉般的浪花,劈头盖脸砸在蓬莱港的木栈桥上。青鸾扶着斑驳的朱漆栏杆,砗磲贝磨制的鉴影器在掌心流转,将海上悬浮的蜃景切成细碎银鳞。
那座若隐若现的金顶楼阁生着九脊鸱吻,飞檐弧度竟与故乡渔村的妈祖祠如出一辙,惊得她鬓边螺钿簪微微发颤——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东海鱼骨所制。
“都说蓬莱蜃楼藏着仙人居所,”芈玄斜倚在栏柱上,指间转着从渔市顺来的贝壳哨,靛青葛布衫角还沾着抢贝螺时蹭的牡蛎壳,“依我看,倒像蔡兄袖中那卷《禹贡山海图》生了灵气,自己跑出来戏耍凡人。”话未落音,突然将的贝壳贴向青鸾耳后,惊得她下意识反手一记掌击。
“哎,小青鸟你……” “啊,抱歉,我只是有些吓到了而己……”“好啦,老神棍,你们两个别闹了,快来这看看!”
蔡泽蹲在礁石丛中,青铜镊子夹着几簇泛幽光的海苔,正往漆绘云纹的竹筒里盛放:“《淮南子》有载‘海气成楼台’,不过是日月映水的把戏。”他忽然凝眉,竹筒里的海苔遇风竟发出细碎爆裂声,火星溅在礁石上留下焦黑印记,“怪哉,这藻叶竟含磷火之性,与临淄西市火场残留的香灰颇为相似。”
话音未落,海面腾起铅灰色海雾,如巨幅素绢瞬间糊住天地。青鸾手中鉴影器“当啷”坠地,只见那座金顶楼阁正像被海水泡发的帛画般扭曲融解,飞檐上的铜铃化作流萤般的光点,朝着海底簌簌坠落。芈玄的贝壳哨突然哑了声,他贴着木栏细听:“雾中有三个人踏沙声,其中一人鞋底沾着……”
“是鱼骨粉。”青鸾指尖划过栏杆上的水痕,那道拖曳痕迹里嵌着细碎白渣,与昨夜在“镜月楼”后厨所见渔婆鞋底残迹无二,“更夫曾言丑时三刻,见三灰衣人往海神祠方向去,衣摆皆沾这种荧光藻。”
雾中忽传来渔网撕裂般的锐响。三人循声奔至栈桥尽头,退潮的滩涂上伏着具青衫尸体,右手紧攥半片砗磲贝——贝面刻着的展翅青鸾纹,正是青鸾幼时随父出海,亲手凿在父亲护心镜上的族徽。蔡泽以银针探喉,青铜针体瞬间泛出青黑:“鸩毒入喉,针尖所触即黑,与临淄李娘子棺中残留的海蛇毒相同。”他翻开死者左手,掌心三点灼痕呈“品”字排列,“此乃《越人方》中记载的‘引魂火’印记,专烧七日内新死之人。”
芈玄用青铜剑挑开死者衣领,后颈未愈的刺青显形——正是楚地巫祝惯用的火蚕纹,却在蚕首处多了只海东青爪印:“半个时辰前还见此人在市集买蛤蜊,袖中掉出‘镜月楼’的竹筹。那老婆子总说楼中藏着海市密卷,怕是早与海匪勾连。”他忽然从死者指缝捻出半片珍珠母,边缘刻着北斗七星,斗柄正指卯时方位。
青鸾的鉴影器扫过尸体脚边水洼,七圈涟漪正以诡异频率扩散,中心泛着与蔡泽竹筒中相同的荧光。她忽然指向雾中漂着的残绢:“蔡兄,取你从临淄带来的草木灰水。”当渗着碱性的灰水泼在绢帛上,青鸾瞳孔骤缩——绢面显出血线绘制的海底图,中央金顶庙宇处朱砂标着“青氏宗祠”,正是其父生前提及的海底祖坟所在。
雾角声从港口传来,三艘悬着“海昌侯”幡旗的楼船破浪而来。芈玄突然拽住青鸾手腕隐入礁丛:“船头立着的白须翁,正是三年前血洗渔村盐仓的‘海狼’老七,如今竟戴着楚式獬豸冠,怕是花钱捐了个侯府典客。”话未落,礁后窜出个灰衣少年,怀中竹篓里的荧光藻正疯狂扭动,颈间挂着半枚与死者相同的砗磲贝。
“阿姐莫杀!”少年扑通跪下,篓中滚落十余片珍珠母,每片都刻着不同时辰的北斗,“阿爹说今日蜃楼现形,要将‘引魂贝’摆上归墟礁,方能引回青氏祖先的灵舟……”他抬头时,额角红痣在荧光中明灭,正是青鸾儿时玩伴阿柱的幺子。
蔡泽按住少年颤抖的手,发现其指甲缝嵌着碎琉璃——正是“镜月楼”昨夜打碎的博山炉残片:“楼中老板娘今晨‘溺毙’,你袖口的沉水香与她闺房相同。”他掀开少年衣襟,心口三点灼痕与死者掌纹严丝合缝,“你们每杀一人,便在其身上烙下引魂印,凑齐七人便可催动蜃楼现形。”
青鸾的鉴影器掠过珍珠母刻痕,发现每道星图边缘都有火漆印——那是齐地官船专用的验关标记:“半年前父亲出海前,曾在礁石刻下相同星图,说蓬莱海底有‘水晶宫’,藏着使海蚕吐光丝的秘辛。”她忽然望向楼船甲板,七名巫祝正抬着珊瑚灯走向船头,灯座形状竟与临淄枯井白骨的腕骨勒痕一致。
“蜃景复现了!”港口传来惊叫。只见海平面上倒悬着一座城池,飞檐间漂浮的荧光,正是方才三人见过的金顶庙宇。芈玄的剑穗突然绷首如弦,他盯着“祭坛”上戴金鳞面具的男子,那人手中所持砗磲贝流苏,正是青鸾父亲生前所佩之物。
“那是……”青鸾喉间发紧,面具男子袖口露出的刺青,与母亲临终前在帛画上血书的“海昌”二字别无二致。蔡泽忽然低声道:“楼船吃水过深,必是底舱藏了大量鱼骨粉——与临淄西市绸庄死者鞋底所沾相同,定是要借蜃景行巫祭。”
蜃景中的“祭坛”突然腾起青光,七盏珊瑚灯同时亮起,将海面染成孔雀石般的幽蓝。少年突然挣脱束缚,朝着礁丛中的暗礁群狂奔:“阿爹说灯亮时要将引魂贝放入归墟!”青鸾追上时,见暗礁缝隙嵌着七枚砗磲贝,每枚都对着不同星宿——正是父亲教她辨认的“海蚕七宿”方位。
“小心!”芈玄的青铜剑突然横劈,将一枚射来的鱼镖击飞。礁后闪出三名灰衣人,草鞋缝里卡着的鱼骨粉在荧光中明明灭灭——正是临淄“火鬼使”的标记。蔡泽甩出浸过草木灰水的布帕,却见对方袖中渔网遇水即燃:“不好!这是混了硫磺的磷火网,《墨子·备穴》中记载的火攻之术!”
千钧一发之际,蜃景突然剧烈扭曲。青鸾手中鉴影器猛地发烫,只见海底浮出大片珊瑚建筑群,中央祠堂匾额上“青氏海祠”西字,在荧光藻映照下时明时灭。面具男子的笑声混着潮声传来:“东海渔女,可记得你父沉海前,藏在砗磲贝中的‘鲛绡秘卷’?”
他抬手间,七盏珊瑚灯齐转向青鸾,灯影在海面勾出巨大星图。蔡泽忽然发现星图中央,正是少年篓中荧光藻的采集地:“他们要借蜃楼引动海气,逼海蚕离巢——当年楚国太宰伯嚭贪墨吴越丝帛,用的正是这种‘夺巢术’!”
青鸾抚过父亲遗留的砗磲贝,忽然触到贝面隐秘的凹纹——那是幼年随父潜水时,父亲在她掌心刻下的“归”字。当她将七枚引魂贝按方位嵌入暗礁,海底突然升起万千光点,那些被鱼骨粉污染的海蚕,竟排成巨鲸形状,朝着深海缓缓游去。
面具男子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显然未料到青鸾能破解祖先留下的星位机关。芈玄趁机甩出绳套缠住珊瑚灯架,蔡泽则掏出从临淄带来的磁石——那是《鬼谷子》中记载的“吸铁石”,专破青铜灯座:“青鸾,当年你父说的‘水晶宫’,必是这海底宗祠!”
三人在礁丛间腾挪时,青鸾忽然瞥见蜃景中闪过母亲的身影。她追着那道素白衣袂转过礁丛,忽见崖壁刻满海蚕纹,每个纹路里都嵌着碎砗磲——正是父亲每次出海前,留给她的“平安贝”残片。当最后一片嵌入凹槽,海底裂开幽蓝光缝,成群的普通海蚕正顺着光缝游向深海,那些被催生出荧光的变异种,却在光缝前徘徊不前。
“原来所谓海市,不过是你们夺蚕的幌子。”青鸾转身面对楼船,鉴影器在掌心映出破碎的蜃景,“用鱼骨粉污染浅滩,逼海蚕发光,再借蜃楼传说恫吓渔民——海昌侯府的手段,倒比当年吴子胥的水战兵法还要阴毒。”
面具男子扯下面具,左脸烧伤如蜈蚣横爬——正是渔村灭门案中失踪的渔把头张甲:“你父若肯交出鲛绡秘卷,何至全家葬身鱼腹?”他挥手示意,楼船甲板涌出持弩甲士,“不过无妨,只要拿到你手中的砗磲贝,整个东海的海蚕……”
“都会成为你们的祭海之物?”蔡泽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内衬上绣的海蚕七宿图,“从临淄枯井到蓬莱暗礁,你们每凑齐七具引魂尸,便行一次‘夺巢祭’——可惜你们不知,真正的秘卷,藏在海蚕自己的茧里。”他晃了晃从少年处得来的青铜钥匙,正是青氏宗祠的旧物,“当年越人范蠡泛海经商,留下的‘引蚕术’,从来都要靠人心善念催动。”
当钥匙插入暗礁星位,海底爆发出青白色光芒。那些被污染的荧光海蚕竟纷纷褪去光泽,顺着海流游向宗祠深处,而楼船周围的海水,因硫磺与草木灰水的反应,腾起阵阵白烟。张甲惊恐地望着海面,只见万千普通海蚕组成的“青鸾”图腾,正随着退潮的浪花显形——那是青氏族人世代相传的护海灵纹。
雾散了。蓬莱渔民们惊异地发现,海面漂着无数素白的海蚕茧,那些曾被视为凶兆的荧光,此刻竟化作妈祖祠前的长明烛火。芈玄晃着从楼船顺来的青铜酒器,忽然指向重新浮现的蜃景:“快看!这次楼里有三个傻子在礁石上啃鱼干——”
“还不是某人偷了镜月楼的鱼脍?”蔡泽弹了弹他额角,竹筒里新采的普通海苔正随海风轻摆,“明日该往琅琊台,账册上的‘青’字标记,应是你家旧祠所在。”
青鸾望着逐渐消散的蜃景,仿佛又看见父母站在船头向她招手,父亲手中的砗磲贝与她掌心的鉴影器交相辉映。海风掠过耳畔,捎来少年的低语:“阿姐,阿爹说蜃楼里的仙人,其实是心里装着大海的人。”
三人的笑闹混着潮声远去,老渔民们围聚礁石,看见崖壁新显的刻痕——正是青鸾方才嵌入碎贝时,无意中拼出的“海明心定”西字。而在那片曾被磷火笼罩的浅滩下,几簇素白的海蚕茧正悄然着床,如同被洗净的人心,终将在岁月的潮水中,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且让大海,濯尽一切心中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