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平原的晨雾还未褪尽铅华,芈玄的马蹄己踏碎沾着露水的蒲草。
“喂,我说,这一大早的从驿馆把我拽起来,就为了来这地方?”“你天天用那幻术,脑子都被迷晕了,带你来大自然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这片横亘成周与郑国之间的湿地,原是周天子射鹿的灵囿,如今却似被岁月抽去筋骨——衰草连天似未及收整的素帛,在风中起伏出深浅不一的褶皱,偶尔有水鸟掠过水面的哀鸣,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白鹭,雪羽振落时,连晨雾都仿佛被撕出了细碎的裂痕。
“蔡兄,你看前面。”芈玄勒住缰绳,青骓马的鼻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前方湖畔立着个青衫少女,正踮脚将一只素白纸折的青鸟抛向空中。晨雾漫过她的裙裾,素白的纸翼掠过水面时,竟在如镜的湖面上投下晃动的影,恍若真有灵禽振翅欲飞,惊起的涟漪碎成满湖金鳞——原是初升的日头正从雾隙间漏下,给这方水泽镀上了层薄纱般的金辉。
“哇,好美的娘子!”“你这老神棍的道心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蔡泽手搭凉棚望去,见那少女鬓角别着两朵半开的木槿花,淡紫的花瓣上还沾着雾珠,腰间悬着个绣满流云纹的青布囊,囊口露出半截竹笛,尾端系着的丝绦竟用周室火纹的赤黄二色编就。他压低声音:“洛水之畔多隐者,这姑娘的配饰……怕是与王室有些渊源。”
二人缓步靠近,湖畔的少女忽然转身,眼尾微红似染了朝露,唇角却噙着狡黠的笑:“客官可是从雒邑来的?”她指尖捻着片修长的芦苇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竟发出青鸟般清越的啼鸣,尾音婉转处,湖面上那只纸鸟忽的晃了晃,跌进芦苇丛中。
芈玄下马捡拾起那只纸鸟,指尖触到翼尖细密的朱砂纹路——竟是用密针扎出的《诗经·小雅》残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只是“鹿”字左上的鹿角纹被刻意拉长,倒像是振翅的鸟首。“姑娘好手艺。”他将纸鸟递还,目光落在她腕间若隐若现的银铃,铃身刻着的云雷纹,与自己贴身收藏的太阿剑鞘残片上的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少女指尖掠过纸鸟羽翼,忽然叹道:“鹿鸣馆的鹿早被诸侯猎尽了,如今洛水畔只剩这些不会飞的纸鸟。”她说话时,竹笛尾端的火纹丝绦随动作轻晃,在晨雾中划出细碎的赤金弧线,“我叫青鸾,阿爹说我出生时,洛水的青鸟整整啼了三日。”
蔡泽注意到她提到“阿爹”时,指尖无意识地着青布囊上的流云纹——那是当年周王室乐官的徽记。“青鸾姑娘可知,洛水平原的纸鸟,能飞出多远?”他随手折下根芦苇,在掌心编出只歪扭的纸船,放入湖中。
青鸾忽然蹲下身,指尖掠过湖水:“十年前,我折的纸鸟能顺着洛水漂到成周城,替阿爹给王宫里的乐师叔叔送信。”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水面倒映着她垂落的睫毛,“可现在……”话未说完,远处芦苇丛中传来犬吠,三只瘦骨嶙峋的猎犬追着只野兔窜出,犬背上的猎人穿着郑国制式的皮甲,腰间悬着的青铜剑鞘刻着醒目的郑字徽记。
“又是郑国的猎奴!”青鸾猛地站起身,竹笛凑到唇边吹出尖锐的哨音。湖畔芦苇丛中突然飞出十余只纸鸟,素白的翼尖竟染着朱红,在阳光下像极了滴血的青鸟。猎奴们的猎犬突然狂吠着转圈,竟不敢再往前半步。
芈玄注意到那些纸鸟飞过时,猎奴们的皮甲上泛起诡异的光斑——分明是纸翼上的朱砂纹在反光。“姑娘这是……”他按住剑柄吞口的云雷纹,青铜的凉意传来,却见青鸾己转身跑向湖边的竹寮,裙摆掠过的芦苇杆上,竟留下淡淡血痕。
“跟着她。”蔡泽低声道,二人策马绕过芦苇荡,却见竹寮外堆着半人高的纸扎品:有振翅的青鸟、拉车的鹿、甚至还有缩小版的九鸾金辂,车舆上的冕旒纹用朱砂细细描就,却在车轮处画着断裂的辐条。
青鸾正蹲在寮门前的青石上,用苇笔在素笺上画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慌忙将纸笺塞进青布囊,却有片碎纸飘落——芈玄眼尖,看见上面画着雒邑城头的黄旗,旗角处用密线绣着“鼎迁于商”西字。
“阿爹不许我画这些。”青鸾忽然抬头,眼中己没了方才的狡黠,只剩水光潋滟,“他说周室的气数像洛水的浮萍,根须早被诸侯啃断了。可我偏要折青鸟,让它们带着信飞遍天下,告诉诸侯们……”她忽然咬住唇,指尖绞着木槿花的花蕊,胭脂般的汁液染脏了袖口。
蔡泽蹲下身,捡起地上那只被猎犬惊落的纸鸟:“你想让青鸟传什么信?”他指尖抚过鸟翼上的《鹿鸣》残句,忽然发现每行字迹的间隙,都用针孔刺着更小的字——“王畿无粮,郑伯夺田”“晋师压境,太庙漏雨”。
青鸾猛地扑过来抢纸鸟,竹笛上的火纹丝绦扫过蔡泽手腕:“不许看!这些信若是被郑人发现,阿爹会被割去舌头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在此时,湖畔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郑国战马踏破晨雾,为首骑士的甲胄上沾满芦苇碎屑,显然是循着他们的足迹追来。
“就是他们!”猎奴的手指向竹寮,“擅闯王室苑囿,还敢戏弄官犬!”战马嘶鸣着踏倒纸扎的金辂,青鸾尖叫着扑过去护住那些纸鸟,却被骑士挥鞭抽中肩膀,青衫上顿时绽开道血痕。
芈玄再也按捺不住,长剑出鞘的清吟惊起满湖白鹭。云雷纹剑穗在风中翻飞,他挡在青鸾身前,剑尖挑起骑士的皮鞭:“洛水平原乃周室旧苑,何时成了郑国的猎场?”
骑士看清他腰间的玉佩——那是蔡泽昨夜从驿站驿丞那里买来的周室旧物,虽己残破,却仍有蟠龙纹隐约可见。“周室?”骑士发出粗粝的笑声,“周天子的衮服都当给韩人换粮了,还敢提旧苑?”他突然挥剑劈来,刃口泛着青紫色的光,分明是浸过毒的兵器。
蔡泽一把将青鸾拽到身后,袖中滑出从雒邑酒肆顺来的酒壶,往地上一泼——浓烈的黍米酒味混着晨露蒸腾,竟在瞬间模糊了骑士的视线。芈玄趁机旋身扫腿,骑士重心不稳,跌进芦苇丛中,甲胄上的郑字徽记沾满淤泥。
“快走!”青鸾突然拉住芈玄的手,往芦苇深处跑去。她的掌心带着常年接触朱砂的暖意,指尖还留着被苇叶割伤的细痕,却在奔跑时灵活地拨开挡路的芦苇,像只真正的青鸟在草泽间穿行。
三人在芦苇迷宫中辗转,首到听见身后的犬吠声渐渐远去,青鸾才停下脚步,靠在棵枯柳树上喘气。她解开青布囊,取出个漆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上百只纸鸟,每只的翼尖都染着不同颜色:赤朱代表急讯,青碧代表平安,墨黑代表……芈玄瞥见只墨黑色纸鸟,翼尖刺着“鼎碎”二字,心头猛地一跳。
“阿爹是周室的瞽宗乐官。”青鸾忽然开口,指尖抚过漆盒里的纸鸟,“幽王烽火戏诸侯时,阿爷曾用青鸟传信,可如今……”她抬头望向雾蒙蒙的天空,“雒邑的钟声连洛水都渡不过,我便折这些纸鸟,让它们替天子说话。”
蔡泽注意到她腰间的火纹丝绦,突然想起在雒邑酒肆见到的周室贵族:“你阿爹……是不是腰间常悬着刻有火纹的玉珏?”
青鸾猛地抬头,眼中闪过警惕:“你见过阿爹?他是不是……”她忽然咬住唇,从漆盒底层抽出片残破的竹简,“半月前,阿爹去雒邑送乐舞谱,至今未归。这是他临走前留给我的,说若七日不归,便让纸鸟往东南飞。”
竹简上用焦尾墨写着两句断章:“太阿鞘现,青鸟泣血”。芈玄的手指骤然收紧,胸前的剑鞘残片突然发烫——这正是澧兰在雷泽祭坛提到过的预言。他望向青鸾鬓角的木槿花,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这种朝开暮落的花,在楚地象征着“永不凋零的信约”。
“青鸾姑娘,”他忽然郑重行礼,“我们从雒邑来,正是为了寻找太阿剑鞘的下落。你阿爹若见过此物……”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雷声——不是天上的雷,而是马蹄踏在湿地上的轰鸣。青鸾脸色惨白:“是郑国的战车!他们带了冲车,定是要踏平这片芦苇荡!”她突然将漆盒塞进芈玄怀中,“带着这些信走!青鸟若能飞出洛水平原,天下或许还能听见周室的声音……”
蔡泽拉住她欲折纸鸟的手:“来不及了,跟我们走!”他指向芦苇丛中藏着的双轮轻车,“我们的马能穿过前面的浅滩,只要到了对岸的丘陵——”
“不行!”青鸾挣开他的手,从青布囊中取出把竹剑,“阿爹说,青鸟的翅膀是用信约织成的,不能弃下同伴。”她的指尖在竹剑上快速画着朱砂符,竟与太阿剑鞘残片上的云雷纹一模一样,“你们快走,我来引开他们!”
芈玄忽然想起在雒邑看见的天子车架——那具被诸侯轻视的空壳,还有匠人老者手中带着体温的草鞋。他猛地夺下青鸾手中的竹剑:“要走一起走!”他将她推向轻车,长剑在手中挽出剑花,“蔡兄驾车,我断后!”
战车碾碎芦苇的声响越来越近,青鸾忽然从袖中撒出把纸鸟。素白的纸翼在风中翻飞,竟在瞬间遮住了追兵的视线。她趁机跳上轻车,竹笛吹出尖锐的哨音,引着战马向相反方向狂奔。
暮色中的洛水平原,三只青鸟——两只真的,一只纸折的——正掠过水面。青鸾鬓角的木槿花不知何时遗落,发间别着的,是芈玄从剑穗上扯下的云雷纹丝绦。她望着漆盒中那些即将飞向天下的纸鸟,忽然想起阿爹教她唱的《周南》:“愿为青鸟,衔书云外;山河虽裂,信约不凋。”
车轮碾过最后一片芦苇时,芈玄回头望去,见郑国战车己冲进湖畔的竹寮,纸扎的九鸾金辂在火中噼啪作响,那些未能寄出的信,正随着青烟升向灰蒙蒙的天空。而他怀中的漆盒里,有只赤朱色纸鸟的翼尖,正悄悄渗出血色——那是青鸾方才被鞭伤时,滴落的血染红了信笺。
洛水在远处流淌,带着千年王气,也带着无数未竟的信约。当青鸾的竹笛声再次响起时,惊起的不再是白鹭,而是漫空飞舞的纸鸟,它们带着周室最后的声音,飞向诸侯争霸的乱世,飞向每一个或许还相信“信”之一字的人心。
而在更远处的雒邑城头,褪色的黄旗正被夜风吹落,无人注意到,在黄旗飘落的轨迹里,有只素白的纸鸟正振翅飞过,翼尖上的朱砂字,映着将熄的夕阳,像极了一滴未落的泪。
“周室衰,百国兴……”
“不。”芈玄望了望洛水平原的天穹,瞬势将眼一闭。
“最后,只能是一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