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畿的晨雾像匹揉皱的素纱,裹着青砖缝里渗出的潮气漫过城阙。
芈玄的马蹄碾碎青石板上的露水,抬眼便见瓮城门洞里斜倚着三名甲士,锈迹斑斑的戈矛倒在脚边,腰间皮袋的酒气混着晨露蒸腾,连查验文书的手都带着三分踉跄。
“这便是雒邑?”芈玄指尖着剑柄吞口的云雷纹,青铜凉意透过掌心。
蔡泽将通关文牒往甲士手里一递,眼角余光扫过对方衣襟上磨损的火纹徽记:“自平王东迁至今己百余年,当年‘王城九里,经涂九轨’的气象,如今只剩这斑驳城砖还记着些旧梦了。”
蹄声敲碎长街寂静,道旁槐树的白花落在残破的陶瓦上,惊起几只瘦骨嶙峋的雀儿。路过街角食肆时,蒸腾的水汽里飘着麦饼焦香,却掩不住案板上零星的麸皮——分明是掺了三成稗子的粗粝面食。
“客官里边请!”跑堂的小厮扯着嗓子迎客,袖口补丁摞补丁,倒比酒肆门楣上褪色的“杜康”旗还要鲜亮几分。
酒肆内浊气熏蒸,十二张松木桌倒有七张缺角少腿,拼拼凑凑支在夯土地上。芈玄刚跨过门槛,便听见西首壮汉拍着桌子嚷道:“上周王室派来收税的内史,竟连‘王畿千里’的古制都忘了!咱洛邑百姓的田赋,何时轮到郑国大夫来定?”
“嘘——”邻座穿葛布衫的老者慌忙按住他扬起的酒碗,浑浊眼珠往梁柱间的隼卯暗格扫了扫,“上月城外来了批晋商,车辙里带的全是魏币,你当那些耳目是摆设?”
蔡泽拣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指尖敲了敲结着酒垢的木面:“小哥,来两壶黍米酒,再切盘酱牛肉。”见跑堂的小厮为难地搓手,又补了句,“若没有牛肉,便换作鹿脯吧。”
“二位客官说笑了,”小厮苦着脸压低声音,“莫说鹿脯,连酒糟腌的菜帮子,都得留着给王室庖厨充数呢。上月天子设宴招待鲁使,后厨竟拿咱酒肆的空酒坛去装水,倒把个鲁国行人灌得大醉,还以为周室的酒愈发寡淡了。”
正说着,临街木窗“吱呀”一声被撞开,八名锦衣仆从抬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居中男子头戴犀角簪,腰间玉珏雕着简化的饕餮纹——正是周室没落贵族的徽记。
“都给本公子腾地方!”男子靴跟碾碎酒肆门槛,目光落在芈玄案头尚未撤下的空碗,“这张桌子,本公子要了。”
芈玄刚要起身理论,蔡泽己按住他的手腕,指尖在桌下轻轻叩了三下——这是在燕相府时学的暗语,意为“勿露锋芒”。他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看着蔡泽堆起笑脸:“公子请用,我等换张桌子便是。”
那男子鼻孔里哼出一声,袍袖扫过案头时带翻了芈玄的剑穗:“穷酸书生也配佩剑?莫不是从哪个破落贵族手里捡的断铁?”哄笑中,他踢开歪斜的长凳,金丝绣的袖口掠过酒渍斑驳的桌面,说不出的刺眼。
窗外忽然传来铜铃响动,九鸾金辂缓缓驶过街角,十二旒冕冠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芈玄透过木格窗望去,见车中端坐之人身着玄色衮服,腰间悬挂的太阿剑鞘复制品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鎏金光泽——真正的剑鞘残片此刻正藏在他贴身衣内,随着呼吸微微发烫。
“天子车架!”不知谁喊了一声,酒肆内众人纷纷起身,却无一人行跪拜礼。芈玄注意到,就连方才跋扈的贵族男子,也只是懒懒地拱了拱手,嘴角还挂着不屑的笑意。
金辂在巷口停下,天子扶着车轼下车,冕旒在晨风中轻晃,十二串玉珠碰撞出细碎声响,却盖不住腰间玉带叮当的颤抖。他面容苍白如纸,眼尾青黑浓重,哪有半分“天子乘龙”的威仪,倒像是从宗庙里请出的木主神像。
“参见天子——”参差不齐的声音里,混着孩童的啼哭和商贩的算盘响。天子刚要举步,那贵族男子突然踉跄着冲上前,酒气熏天:“陛下这是要去祭天?不如省下些香烛钱,臣昨日见太庙的檐角又塌了两瓦,正该用这祭天的银钱修缮呢!”
天子身旁的内史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玉笏几乎要戳到男子面门:“狂徒!竟敢在天子驾前放肆——”
“放肆?”男子突然放声大笑,“当年晋文公受封‘南阳之地’,周室一口气割了阳樊等八邑;去年秦王派使者来,开口便要‘借’走成周之鼎。陛下可曾说过半个‘不’字?如今臣不过是让陛下省些祭天的银钱,便算放肆了?”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首射在天子衮服的日纹上,却照不暖他青灰的脸色。他望着男子腰间的玉珏,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摆了摆手:“随他去吧。”转身登车时,衣摆扫过车轮溅起的泥点,竟比衮服上的星辰纹还要清晰。
车辚辚驶过石板路,留下一串寂寥的铃声。酒肆内众人面面相觑,刚才说话的老者突然长叹一声:“想当年宣王中兴,‘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如今却连王室禁卫军都只剩三百老卒,如何不让诸侯轻视?”
芈玄望着天子车架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澧兰在雷泽祭坛说的话:“太阿剑鞘能照出持有者的本心。”此刻他摸着胸前的云雷纹,忽然明白为何周室衰微至此——当天子的本心被恐惧与无奈填满,即便握着天下共主的权柄,也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日过午牌,二人在东城遇见一队衣不蔽体的匠人,正被王室监工用皮鞭驱赶着搬运石材。“都给老子加快些!”监工的皮鞭抽在青石板上,迸溅的火星子落在匠人破破烂烂的麻鞋上,“天子要修缮明堂,耽误了工期,你们的脑袋都得挂在城楼上!”
“大人行行好,”为首的匠人跪在地上,膝盖压在碎砖上渗出鲜血,“从开春到现在,我们己三月未领粮饷,家中老小都快饿死了……”
“饿死?”监工冷笑一声,“周天子都快饿死了,你们算什么东西?再敢啰嗦,老子先抽死你!”
芈玄再也忍不住,踏前一步按住监工扬起的皮鞭:“天子修缮明堂,本是礼敬上天之事,你这般苛待匠人,就不怕遭天谴?”
监工回头见是个陌生面孔,眼中闪过凶光:“哪来的野小子,敢管王室的事?来人,给我——”
话未说完,蔡泽己悄悄塞了锭银子到他手里,低声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从齐国来的商人,初到贵地不懂规矩。这点小意思,还请大哥买杯茶喝。”
监工掂了掂银子,脸色稍霁:“算你们识相。”又转头冲匠人喝道:“还不快滚!明日再交不出五车石材,打断你们的腿!”
匠人连滚带爬地退下,为首的老者偷偷塞给芈玄一块碎玉:“恩人,这是小人祖上留下的玉佩,虽不值钱,却能保平安……”
芈玄连忙推辞,蔡泽却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收下吧,莫要拂了老人家的心意。”待匠人走远,才叹道:“周室如今内忧外患,连修缮宫室都要靠勒索百姓,这般下去,离‘鼎迁于商’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暮色漫上城头时,二人在南门外的驿站投宿。驿站驿丞听说他们来自东方,竟拉着蔡泽的手痛哭流涕:“先生可知道,上回楚国使者路过,竟把驿站的马匹全牵走了,说是什么‘为天子驾车’,如今我们连传递文书的快马都没了!”
夜深人静,芈玄独坐在驿站檐下,望着满天星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钟磬之声,却是天子太庙的方向。他知道,这是天子在举行每月初一的告祭礼,只是这钟声比起记忆中楚国宗庙的钟鸣,竟单薄得如同秋蝉之翼。
“在想什么?”蔡泽披着外衣走来,手中捧着半卷竹简,“方才在驿站文书里看到,周室去年向韩国借粮,竟用十二座城邑作抵押。如今韩使常驻洛阳,天天逼债,天子连朝服都典当了。”
芈玄望着东南方,那里曾是周室兴盛的象征——成周之地。如今却被诸侯瓜分,只剩这孤城在风雨中飘摇。他忽然想起澧兰临别时说的“人心”,或许周室之衰,不在土地之失,而在人心之失。当天下诸侯不再敬畏天子,当百姓不再仰望王畿,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衰败的洪流。
“蔡兄,”芈玄忽然问道,“你说太阿剑鞘若重现世间,能改变这乱世吗?”
蔡泽凝视着他胸前隐约可见的云雷纹,忽然笑了:“当年武王伐纣,太阿剑出鞘而天下定;如今剑鞘残缺,人心各异。或许真正能改变乱世的,不是剑鞘,而是持鞘之人的本心。”
夜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芈玄摸着怀中的青瓷灯,灯油早己凝固,但灯身上刻的澧水波纹仍清晰如昨。他忽然明白,无论是周室的兴衰,还是西国的纷争,最终都要落在“人”字上——就像澧兰十年如一日守护秘密,就像蔡泽在乱世中坚守本心,而他自己,也终将在这纷争中寻到属于自己的路。
洛阳城的夜,终于在钟磬声中归于寂静。而在更远的西方,函谷关的烽烟正悄然升起,预示着又一场风暴的来临。芈玄知道,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前方等待着的,不仅是太阿剑鞘的秘密,还有这乱世中千万人的命运。
晨鸡初啼时,二人收拾行装准备离开。驿站外,昨日见过的匠人老者正蹲在墙角,见他们出来,连忙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恩人,这是小人连夜打的草鞋,虽粗糙,却比官靴耐穿。”
芈玄接过布包,触到里面还带着体温的草鞋,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锦囊。原来在这乱世之中,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权力与财富,而是这一份份平凡却温暖的善意。
“多谢老伯,”芈玄郑重地行了一礼,“我们定会记住洛阳城的一切。”
老者慌忙回礼,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但愿天子气数未尽,但愿乱世早息……”
马蹄声再次响起,碾碎晨露,也碾碎了洛阳城的千年旧梦。芈玄回望城头,见“天子驾临”的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早己褪成苍白。
他知道,属于周室的时代早己落幕,而属于他们的时代,正随着太阿剑鞘的线索,在晨光中徐徐展开。
“对了,咱们来王畿是要干什么来着?”
“静观其变,嘿嘿~”
芈玄抬手酣畅一饮,第二壶酒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