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染坊夜灯明(上)

苍山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云岫居,这座典型的白族 “三坊一照壁” 建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青瓦白墙的主坊屋檐微微上翘,檐角悬着的风铃在微风中轻响,照壁上 “风花雪月” 西个鎏金大字被水汽浸润,泛着朦胧的光泽。

木窗棂上凝结的细密水珠顺着纹理缓缓滑落,在青石台阶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时芋蹲在染坊天井的染缸前,双手轻轻搅动着新调制的靛蓝色染料。

缸中泛起的涟漪,像极了 “雨巷” 系列里那道蜿蜒的水痕,随着动作层层扩散,与倒映在水面上的苍山轮廓、飞檐翘角交织在一起。

她指尖捏着快递单存根,三天前寄出的样品此刻该躺在上海某间写字楼的办公桌上,而她等待的电话,终于在杜鹃鸟清脆的啼鸣声中响起。

院子另一角,顾山远正在门楼下方摆弄着竹篾,准备编个新的竹筛子用来过滤染料。

门楼采用砖石与木材结合的结构,雕刻着卷草纹和几何图案,门楣上方的斗拱层层叠叠,彰显着白族工匠的精湛技艺。

竹篾在他手中上下翻飞,这是大理传统竹编工艺,每一道经纬都蕴含着匠人的巧思。

随着竹篾交错编织,筛子的雏形渐渐显现,篾条间紧密却又透气,正是过滤染料的绝佳器具。

厨房方向飘来一阵浓郁的香气,那是顾山远提前准备的白族特色的生皮。

油锅里,新鲜的猪肉在滚烫的热油中翻滚,发出滋滋的声响,肉皮逐渐变得金黄酥脆。

特制的酸辣蘸水早己备好,红彤彤的辣椒、翠绿的香菜、金黄的蒜末,再加上柠檬汁的清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时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备注栏里 “张总” 两个字,瞬间将她拉回去年冬天在快消公司加班的深夜。

那时,荧光灯在扎染样品上投下冷硬的阴影,与此刻染坊里草木染料的清香,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生皮香味、竹编特有的清新气息形成了鲜明对比。

电话接通的刹那,听筒里传来西装革履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商业客套,与周围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格格不入。

眼前白族建筑特有的雕花门窗,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传统与现代商业的碰撞。

“时设计师啊,” 前老板的语气带着熟稔的热络,“样品我们看了,‘雨巷’的调性很适合我们新季轻奢线。开个价吧,买断版权,后续量产利润跟你没关系,但能给你个人设计履历添笔亮色。”

时芋盯着染缸中自己的倒影,水中的涟漪模糊了她眉间的犹豫。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起顾山远熬夜缝制样品边缘的银线飞檐,想起阿月婆摸着图腾说 “扎染是活在布纹里的故事”,喉间突然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线,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顾山远端着一盘刚做好的生皮从雕花门廊走进来,竹筛子暂时放在一旁。

金黄酥脆的外皮泛着油光,热气腾腾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大理的热情与质朴。

他将盘子轻轻放在一旁,目光落在时芋握着手机的手上,立刻明白了状况。

“我接。” 顾山远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染杵上还滴着未干的茜草染料,在青砖地面溅出点点暗红。

他接过手机时,腕间银镯与机身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 那是白族匠人用来辟邪的老银器,刻着初代守山人的蝴蝶纹。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愣了愣,随即换上职业化的微笑:“顾先生是吧?我们很欣赏你们的设计,但独立品牌要打响知名度,最需要的就是资本助力……”

“我们不想做快消品。” 顾山远望向天井上方的天空,苍山十九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他身后的照壁上,彩绘的山水花鸟在雾气中若有若无,“每块布都该带着大理的风,带着扎染匠人的呼吸。您买断的不是版权,是苍山的雪水、花甸坝的鸢尾,还有老匠人熬染料时盯着火塘的无数个日夜。就像这竹编,每一根竹篾都经过精心挑选和处理,才能编织出实用又美观的器具,也像我们白族的建筑,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世代的智慧。”

时芋看着他说话时绷紧的后颈,那里还留着在苍山被藤蔓划伤的疤痕。

他的声音平静,却像染缸里的媒染剂,让模糊的倒影突然清晰 —— 那些在溶洞里画下的植物图谱,在篝火旁研磨的鸢尾根,此刻都化作他眼中坚定的光。

一旁的生皮和竹筛子,也仿佛在为他的坚持助威,那独特的风味和精巧的工艺,正是大理坚守传统的象征。

电话挂断后,顾山远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账本,油墨未干的数字记着这个月的染料成本。

“其实我算过,” 他指尖划过 “板蓝根”“茜草”“苏木” 的采购单,“如果接批量订单,改用工业固色剂,利润能翻三倍。但你看这缸‘洱海晨雾’色,” 他舀起一勺染料,阳光穿过木格窗,在液体中折射出细碎的虹,“用苍山雪水发酵七天,才能有这种会呼吸的蓝。”

说话间,他拿起一片生皮蘸了蘸蘸水,放入口中咀嚼,发出满足的声响,“就像这生皮,只有用最传统的做法,才能保留最纯正的大理味道。机器做不出这样的灵魂,就像工业染料染不出有生命的布,批量生产的竹编也少了那份手工的温度,正如千篇一律的现代建筑,永远比不上白族民居的独特韵味。”

时芋接过账本,看见扉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顾父站在染坊门前,背后是排开的十二口染缸,缸沿刻着的蝴蝶纹与顾山远腕间银镯如出一辙。照片背景中,白族建筑的彩绘屋檐清晰可见,那是岁月留下的文化印记。

她忽然想起在苍山溶洞里,阿月婆说过 “每代云岫居传人都会在染缸刻下守护图腾”,原来那些看似古老的纹饰,从来不是装饰,而是匠人与染料的契约。

此时,她也拿起一块生皮,感受着酥脆的口感在舌尖散开,又轻轻抚摸着旁边的竹筛子,目光扫过周围的白族建筑,仿佛也触摸到了大理文化的厚重与传承。

“如果有一天我们撑不下去了,” 顾山远突然蹲下身,用染渍斑驳的手比画着地面,“就去古城摆路边摊。我支起小火炉煮染料,你铺块粗布当场画图,游客走过时能闻到板蓝根的清香,看见扎染布在风里飘起来,像洱海上的白帆。”

他指尖在青石板划出靛蓝痕迹,转瞬被晨露冲淡,却像在描绘某种不可动摇的未来。

“顺便再卖卖大理的美食,像这生皮,还有乳扇、喜洲粑粑,再摆上我编的竹器,让大家从味觉、视觉到触觉,都能领略大理的魅力。”

他笑着说,眼中满是憧憬,“说不定还能遇到懂我们的人,愿意和我们一起守护这份传统。就像守护这些白族建筑,不让它们被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取代。”

时芋忽然笑了,想起初到云岫居,看见他蹲在墙根修补漏雨的瓦当,裤脚沾满泥点却哼着白族小调。

那时她不懂为什么有人甘愿守着褪色的染坊,现在却明白,有些坚持就像扎染的防染剂,能让初心在时光里永不褪色。

就如同大理的美食和手工艺,历经岁月沉淀,依然保持着最本真的味道和温度,也如同白族建筑,在岁月流转中始终坚守着独特的风格。

手机突然震动,短视频平台推送的热门视频闯入视线。

画面里,某快时尚品牌的新品发布会上,璀璨的灯光下,模特身着蓝白扎染裙款优雅旋转,背景屏显 “源自大理的千年技艺”,而那条裙子的水纹褶皱,分明是 “雨巷” 系列第三稿的改良版。

顾山远的银镯在桌面投下冷硬的影子。

他点开视频简介,“非遗联名”“独家设计” 的字样刺得人眼眶发疼。

时芋看见他指腹着视频里的裙摆,那里本该有她手绘的飞檐暗纹,此刻却被简化成机械重复的印花。

“他们连‘雨丝绞’的扎结角度都错了。” 时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真正的水纹该像蝴蝶振翅时带起的涟漪,而不是电脑生成的几何图案。就像机器生产的竹编,再精致也少了手工编织时赋予的灵魂,就像那些抄袭大理元素的建筑,徒有其表却失了精髓。”

此时,桌上的生皮和竹筛子仿佛也在为他们的愤怒而沉默,那原本的香气和竹篾的清新,也变得有些苦涩。

顾山远突然起身,大步走向阁楼,抱下那箱未寄出的样品。每块布料都用棉纸单独包裹,边缘别着顾山远手写的标签:“鸢尾纹 - 花甸坝晨露采集”“杜鹃纹 - 雪龙山岩缝生长”。

他抽出最底层的素白坯布,上面用铅笔勾勒着未完成的扎染方案,角落标着 “给豆豆的纪念款”—— 那是为了纪念时芋己故的妹妹,特意设计的儿童节系列。

“还记得在苍山溶洞吗?” 顾山远指尖停在 “豆豆” 两个字上,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说想把她画的小兔子染在布上,让每个孩子都能摸到带着故事的布料。工业量产会让故事消失,就像白家染坊用化学染料杀死植物的灵魂。就像用劣质食材做出来的食物,失去了原本的灵魂;批量生产的工艺品,也失去了手工的匠心,就像那些破坏大理建筑风貌的开发,毁掉了文化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