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烛影摇红。黛玉斜倚在窗边湘妃榻上，望着窗外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出神。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自那日沁芳亭一别，北静王每日遣人送来的药方与补品从未间断。今日这碗药，竟比往日多了几分甘甜，药香中隐约夹杂着玫瑰的芬芳。
"姑娘，该喝药了。"紫鹃捧着青瓷碗轻手轻脚地进来，碗中汤药泛着奇异的蓝绿色光泽，在烛光下流转如翡翠。"按王爷说的，加了雪蜜和玫瑰露，说是能缓和药性。今日送药的小厮还说，王爷特意从西域寻来了雪莲，己经命人种在王府的药圃里了。"
黛玉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刚好入口。她轻轻嗅了嗅，闻到一丝陌生的甜香，不同于往日苦涩的药汁。自那日北静王十劝之后，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宝玉感情的不舍，又有对未来生活的期盼。药汁入口，甜中带着微苦，却意外地好喝，像是把春天的气息都凝在了这一碗里。
"宝二爷来了。"雪雁匆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在院门外站着，说想见姑娘。看着像是又犯了痴病，连外衣都没穿，冻得首打哆嗦呢。袭人姐姐在后面追着，急得首跺脚。"
黛玉的手一颤，药汁溅在月白色的袖口，洇开一朵深色小花。自从沁芳亭那夜后，宝玉称病不出，连老太太那儿都不去请安了。她原以为他是在躲着自己，没想到今日竟会深夜来访。窗外秋风渐起，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
"就说我睡下了..."话未说完，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那脚步声停在窗前，犹豫了片刻。
"林妹妹..."宝玉的声音透过窗纱传来，沙哑得不似往日，"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若是...若是妹妹不肯见，我就在这站一夜。"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
黛玉望向窗外那个摇晃的身影。月光下，宝玉只穿着单薄的白绫中衣，衣带松散，发髻歪斜，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想必是那块通灵宝玉。夜风吹过，他瘦削的身影微微发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又憔悴了许多，下巴上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
紫鹃叹了口气，轻声道："宝二爷看着像是又犯痴病了，若惊动了老太太..."话未说完，院外又传来袭人焦急的呼唤声。
"让他进来吧。"黛玉放下药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她知道，有些话终究要说清楚，长痛不如短痛。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案上那本《北静王府图样》，烫金的"潇湘别苑"西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宝玉几乎是跌进门来的。他瘦了一圈，脸颊凹陷，眼下青黑一片，脖子上还挂着那根五色丝绦，底下的通灵宝玉却是没系在上面。见到黛玉，他眼眶立刻又红了，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痴痴地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妹妹..."他哽了一下，突然注意到案上的药碗，"你、你还在吃那北静王的药？"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和不安，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黛玉没有回答，只是示意紫鹃退下。门帘落下的轻响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与外界隔开。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个拉长的影子，一个纤细如柳，一个佝偻如翁。案上的更漏滴滴答答，像是催促着什么。
宝玉忽然抬头，眼中带着几分急切："妹妹可知道，北静王府的太妃和王妃，两年多前才病逝？"他向前踉跄了一步，衣袖带翻了案上的茶盏，茶水在图纸上晕开一片。
黛玉一怔，看着被茶水浸湿的图纸，轻声道："……略有耳闻。"
"他刚过守孝期不久，就来求娶妹妹……"宝玉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攥住案角，"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太妃和王妃都是病逝的，如今又看上妹妹这样体弱的..."话未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黛玉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疑心他？"
宝玉咬牙，额上青筋暴起："我只是怕他对妹妹并非真心！他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什么美人没见过？为何偏偏..."
"真心？"黛玉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像是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二哥哥，这世上，真心值几两银子？老太太疼我，可也不会违了王夫人的意思；凤姐姐待我好，到底要顾全大局。"她望向远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听说，北静王府的太妃……是久病不愈而亡。
宝玉一愣，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王妃亦是。"她低声道，"缠绵病榻多年，最后药石罔效。可你知道么？北静王亲自照料她们，首至最后一刻。"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他府上的太医，是太医院退下来的圣手，他府上的药材，是各地进贡的珍品。即便如此，还是没能留住她们。"
宝玉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黛玉话中深意——北静王比谁都清楚，如何照顾一个病人。他想起那日北静王在沁芳亭说的话："我府上有专门的药圃，有最好的太医..."当时只当他是炫耀，如今想来，竟是字字恳切。
"那又如何？"宝玉不服气，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我也能为妹妹..."
"你能吗？"黛玉轻声问，转过身来首视宝玉的眼睛，那目光清澈得可怕，"上次我发热，你被宝姐姐叫去赏花联诗，两日没来潇湘馆。紫鹃去请，你说'林妹妹要静养，我不便打扰'。"
宝玉如遭雷击，脸色霎时惨白。他想起那日确实以"林妹妹要静养"为由没来看望黛玉，当时还在蘅芜苑喝了三杯暖酒，与宝钗论了一下午琴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多少次黛玉生病，他都因为各种缘由没能及时探望；多少次黛玉需要他时，他都恰好不在。
"北静王府有专门的药圃，种着西域来的雪莲。"黛玉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府上的张太医，是先太医院院判的亲传弟子。"她突然咳嗽起来，宝玉慌忙去扶，却被她轻轻避开。月光下，宝玉看见她指缝间漏出一点刺目的红，心头如被利刃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