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被远山吞没。
刘备军如一条盘踞的巨龙,在陈留郊外缓缓收拢爪牙。
兵卒们熟练地夯下木桩,支起营帐,很快便让荒野上绽开一片玄色的莲花。
钟沉踏着渐浓的夜色,羽扇轻摇,走向正在安置行装的三位新客。他的锦靴碾过初生的草芽,发出细微的脆响。
"陈先生。"
他在五步外站定,执扇拱手。月光从云隙漏下,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夜色尚早,可愿与沉小叙片刻?"
陈瑀、陈琮不约而同看向长兄。他们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
那是颍川钟氏嫡系才配佩戴的纹饰。
陈登抚平衣袖上一道褶皱,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钟军师相邀,登岂敢推辞。"
他转向两位族弟时,眼神微微沉了沉。
"你们先去拜会关张二位将军。"
待两位年轻人走远,钟沉忽然轻笑出声:
"元龙兄何必如此戒备?"
他侧身让出通路。
"不过是备了些新茶,想请兄台品鉴。"
他们穿过错落的营帐。夜风送来远处伙夫熬粥的香气,混杂着铁甲摩擦的声响。
钟沉的帐子格外宽敞,帐门前悬着两盏青纱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
"请。"
陈登弯腰掀开帐帘的刹那,瞳孔微微一缩。
帐内灯火通明,郭嘉正懒散地倚着凭几,手中酒壶在指尖晃荡;贾诩跪坐案前,枯瘦的手指正着一枚黑子。
见他进来,两人同时抬头。
"哈!我们的'湖海之士'到了!"
郭嘉醉眼朦胧地举起酒壶。
"元龙兄,别来无恙?"
贾诩只是微微颔首,却将面前的棋盘轻轻一推。
黑子白子哗啦啦混作一团,像极了此刻中原的局势。
陈登从容入席,衣袂垂落如云。他接过钟沉递来的青瓷茶盏,指尖在釉面上轻轻一划,带起细微的颤音。
"好茶。"
他浅啜一口,眉梢微扬。
"竟是蜀中蒙顶。"
钟沉执壶的手势优雅如鹤唳,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弧光:
"元龙兄好眼力。"
他为众人续盏,茶香氤氲间忽然话锋一转。
"诸位以为,这方天地究竟有多大?"
郭嘉仰首饮尽杯中茶,笑道:
"子期又要说些惊世之语了。"
他屈指数来。
"东至海岱,西达陇右,南抵交趾,北及幽燕——纵横万余里,可对?"
贾诩垂眸凝视茶面浮沫,淡淡道:
"《禹贡》载九州,不过方五千里。"
陈登若有所思,指尖蘸茶在案上勾勒出几道水纹:
"单说徐州,广陵临淮控江,下邳据泗水之要,彭城当南北之冲。仅广陵一郡,东临大海,西接寿春,南北三百余里,良田万顷,盐铁之利甲于东南。"
他抬眸浅笑。
"这一方水土,便够寻常人经营一生了。"
郭嘉闻言抚掌:
"元龙此言大妙!当年管仲治齐,不过方百里而王天下。今观徐州形胜,确实大有可为。"
他忽然促狭一笑。
"不过子期问天下,元龙答徐州,莫非是......"
陈登从容举杯:
"见微知著罢了。一叶可知秋,一州可观天下。"
茶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就像这杯中茶,虽只一盏,却可品出五谷之精,西时之气。"
钟沉闻言,手中羽扇忽地一顿,扇骨在烛火下投下细密的阴影。他唇角微扬,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好一个见微知著。"
他轻摇羽扇,茶香随着气流在帐内流转。
"只是元龙兄可曾想过......"
扇尖忽地指向案上水纹。
"这茶汤中的倒影,终究只是方寸之间的天地?"
贾诩枯瘦的手指忽然按住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轻一推。棋子滑过纵横十九道,停在象征"天元"的位置。
"元龙兄精于治郡,可曾算过......"
他的声音沙哑如秋叶。
"徐州一年所产,能养活多少流民?"
帐外忽起一阵夜风,吹得灯笼摇曳。光影交错间,陈登的面容忽明忽暗。
他指尖无意识地着茶盏边缘,釉面发出细微的嗡鸣。
"广陵良田万顷,丰年可纳三十万石。"
他的声音依旧从容,却多了几分思量。
"若遇灾年......"
"若遇灾年,便是易子而食。"
郭嘉突然接话,醉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举起酒壶对着月光晃了晃。
"就像这壶中酒,总有见底之时。"
钟沉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在案上徐徐展开。那上面绘制的海岸线陌生而曲折,在烛光下宛如游动的蛟龙。
"元龙兄在广陵观潮时......"
他的指尖沿着海岸线滑动。
"可曾想过潮水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陈登的瞳孔微微扩大。他少年时常在江海之交伫立,看那潮水"朝生为潮,夕生为汐",却从未深究过潮汐之外的天地。
钟沉忽然抚掌大笑。他起身掀开帷帐一角,夜风裹着塞外沙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往西三万里,有国名贵霜,其王以黄金铸佛,高逾十丈。"
羽扇指向东南。
"跨海而南,有岛如箕,稻米岁熟三次。"
最后往北一点。
"更远处有雪原万里,其民食鲸饮酪,以冰为屋。"
帐中一时寂然。郭嘉的酒盏悬在半空,贾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陈登的瞳孔微微扩大——像黑暗中突然被火把照亮的猫眼。
"高祖提三尺剑取天下,孝武皇帝凿空西域,光武皇帝重开汉统......"
钟沉的扇尖划过案上酒渍,勾勒出蜿蜒的河流形状。
"诸君可曾想过,我们这代人该留下什么?"
郭嘉忽然将酒盏重重一放:
"说得好!当随主公——"
他眼中跳动着野火。
"建不世之功!"
贾诩却轻笑一声:
"老夫只求乱世中得一善终。"
他着盏沿。
"不过......若真能开万世太平,倒也不妨听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陈登。
这位新来的谋士正凝视着茶液中自己的倒影,良久方道:
"登平生所愿,不过尽其才,终其力......"
他忽然抬头,眼中似有江潮翻涌。
"但若真有更广阔的天地......"
钟沉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忽然从袖中抽出另一卷斑驳的羊皮地图,在火光下缓缓展开。
那是幅与当世迥异的地形图,中原不过占据一角,浩瀚的海洋外延伸着无数陌生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