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就任太子詹事以来,楚回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东宫的书房了。
他熟悉那里的每一根柱子,每一片地板,熟悉窗棂的纹样,熟悉桌案的触感,熟悉阳光从早到晚攀爬的路线,熟悉萧昭宸坐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处理公务。他们三不五时地交流几句,多年相处的默契让他们无需多言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偶尔萧昭宸会跟他讲一些朝政表象下的暗流涌动,偶尔萧昭宸会倾听他说一些在这个时代显得不着边际的话,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时间流淌过他们,桌上的公文从东宫鸡毛蒜皮的小事,到户部关系整个大梁民生的大事。
东宫的作为古往今来培育继承人的殿宇,每一处构造都自有其巧思在,书房的规划尤其独具匠心。每每向外望去,四四方方的窗户都会框出如诗如画的一景。春有桃李夏有荷,秋日梧桐黄,便是最寂寥无趣的冬日,也是玉树琼枝,银装素裹,别有意趣。
什么时候来着,萧昭宸说来年要在窗前栽一株梅树,要灼灼烈烈的红梅,一抬眼便能看见。
楚回埋首于繁重的公务中,头都不抬地回道,他还是更想要一天休沐,能直接去梅园赏花。
萧昭宸于是笑了起来,他说。
他说什么?
楚回猛地惊醒,不知何时,他又倚在窗前睡着了。
他推开窗,目之所及,尽是萧瑟怆然。
这里自然不是萧昭宸的书房,而是东宫的某处偏殿,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清楚,那晚后他就被带到这里软禁了起来。
不止是他,当日参加了宴席的所有人都被封锁在皇宫内,不少人现在还在那举办宴席的大殿内被禁卫军看守着。
自那晚已过了三日,也不知萧昭宸现在如何。
反正楚回这几日基本是没睡过,只要一闭上眼睛,萧昭宸倒在他怀里的画面就会浮现在眼前。那双静谧而明亮的眼睛一点点失去焦点,紧紧交握的手一点点失去力度,他在说什么,楚回却听不清。下一秒,他就会从梦魇中惶然惊醒,衣衫都被冷汗浸透。
这里离主殿太远,除了守在门口的禁卫军和每日来送吃食的宫人,楚回没再见过任何其他人,听不到一点关于萧昭宸的消息。
他阖上窗,轻轻地叹了口气。
桌上的饭食已经凉了,只动了几口,楚回拨动几下,还是没什么食欲,只就这白水吃了两口干饼,缓解一下胃部的灼烧感。
外面忽然传来一点喧闹声,楚回抬起头,就见殿门缓缓打开。一个老太监走了进来,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又恭敬地低下头。
“詹事大人,太子殿下想要见您,请跟奴才来一趟。”
*
萧昭宸的寝殿内飘着股浓重的药味,梁皇和徐皇后都在里面,就坐在萧昭宸的床边,低声地说着什么。
随着太监的通报,两人转过头来看向楚回,徐皇后还好一些,梁皇却是眸光冷厉,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般,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直冲楚回而来。
楚回一时僵在了门口。
但梁皇很快又回过了头,不再理他,倒是徐皇后冲他招了招手。
“来,孩子,过来。”她这么说,语气却有些冷淡。
楚回走到萧昭宸床边。
萧昭宸就躺在床上,向来华茂春松的人长发披散,面带病容,显出几分难得的憔悴来。
看到楚回,他便弯起了眉眼,轻声叫他,“伯瑜。”
楚回,他有一瞬间大脑是空白的,等到意识终于回归时,他已经跪在了萧昭宸床边。
“哭什么?”微凉的指节蹭过眼角,萧昭宸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贴在身边,楚回甚至听不清。
他终于回过神一般,捉住了萧昭宸的手。
这双手,他们交握过太多次,彼此都太熟悉了,自然地调整成了最舒服的姿势。
萧昭宸的眉目舒展开,露出点轻快的笑意来。“搜查的人回来说,在楚家搜到了跟陈靖来往的书信,还说在东宫挖到了巫蛊娃娃,上面写了我的名字,是你埋下的。”
他轻笑,带着点不屑,“栽赃嫁祸地太低级了。”
楚回沉默,他的脑子还乱成一团,哪怕这样与萧昭宸交握着双手,感受着熟悉的体温,也无法减轻他心中沉甸甸的不安。
就好像那个站在地上忧心天空崩裂的杞人,他望着自已五年前就决定追随的太阳,却恍惚间看到金乌振翅高飞,却被利箭穿破胸膛,凄然坠落。
“殿下。”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更用力地握住萧昭宸的手。
“没事的,”萧昭宸低声哄他,“没事的。”
这样重复了几句,他的声音一点点微弱了下去。
他又睡着了。
*
医官翻遍典籍,也没有找到关于萧昭宸所中毒的记录,与那种为了害命的毒药不同,他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没有吐血,没有激烈的疼痛,只是沉睡,偶尔醒来一会,又会陷入沉睡。
但在沉睡中,他的身体像是被某种莫名的东西蚕食了生命力,逐渐虚弱了下去。
太医在东宫来来去去,都束手无策,只能拿各种名贵的药材维系着他的生机。梁皇发怒杀了好几个医官,最终也无济于事。
楚回那之后再没离开过萧昭宸的寝床,始终守在他身边。
感觉到交握的手动了下,楚回猛地惊醒,抬起头来,就对上萧昭宸含笑的眼睛。
“伯瑜,”他叫楚回的字,尾音拖得很长,撒娇一般。
他张开嘴,吐出半截参片来,黏糊糊地抱怨,“好苦。”
萧昭宸其实很嗜甜,只是这事除了徐皇后,大概也就只有楚回知道。
作为大梁的储君,他理应不将任何层面的喜恶流露于表面。
他从小长在母亲身边,只有幼时还没有太强的自制力时才显露出几分对甜食的喜爱。如今便是在母亲面前,他也不会多吃半口甜食。
唯独楚回。
他们在过去五年的每一日,共同享用一碟茶点,甜口的归他,咸口的归楚回,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去备碗蜜水来。”楚回下意识地想起身,还未完全站起,又被萧昭宸拉得跪坐回去。
太子殿下没有说话,就这样目光盈盈地望着他,莫名就让楚回心软地一塌糊涂,乖乖地坐了回去,叫殿外候着的宫人去备了。?
梁皇和徐皇后此时并不在殿内,楚回解释道,“刚刚传来消息,有宫女自杀,可能是畏罪,陛下在偏殿听内务府的报告。娘娘早上身体不支,晕了过去,已经回慈宁宫了。”
“叫母后担心了,”萧昭宸轻叹一声,“娘生了四弟后一直身体不好,为人子,竟害父母如此忧心,实属不该。”
“那宫女不一定是真的与此事有关,或许是掩人耳目的替罪羊,还要谨防仍有暗子没浮出水面。找经验丰富的仵作,查清楚是不是真的自杀,再查查她的人际交往,她是哪个宫里的?”
沉默片刻后,楚回道,“是一直照顾我的那名。”
“是吗,”萧昭宸叹息一声,“伯瑜很喜欢她呢,总是带茶点给她,甚至都不愿留给我。”
这带着点哀怨的语气,好像过去午后经常发生的对话,让楚回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
可很快,那点弧度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没事的,”萧昭宸用指腹楚回的掌心,“狩猎者总该比猎物多一些耐心,会好的,嗯?”
楚回沉沉地叹了口气。
“朝中重臣都被暂时禁足在宫内,朝政基本停滞,乱成一团。殿下要早些好起来,不要将公务都扔给微臣。”
萧昭宸闷笑出声,“不会的,若是做不完,伯瑜来找我便是,大兄总会帮你的。”
他抬起手,将楚回的手背拉近,吻过他凸起的青筋。
“伯瑜闻起来总是很香,”他嗅了嗅,又伸出舌舔了舔。
“殿、殿下?”被舔了好几下楚回才反应过来,脸上漫起晕红。他守在萧昭宸床边,始终与之交握着双手,只有每日梳洗时才用锦帕沾着水擦洗一下。此时过去已半日有余,这样实在有些不太卫生。
“唔,”萧昭宸牙齿抵着青筋厮磨,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有些坏,“甜的。”
“……蜜水就来了殿下。”
萧昭宸没能等到蜜水来,又昏睡过去。
*
那之后又过了两日。
萧昭宸每次苏醒的间隔越来越长,宫内的太医没有法子,梁皇又去民间征召医师。各门各派的医师来来去去,梁皇几次想砍人,除了只会坑蒙拐骗的,其他都被徐皇后以为宸儿攒功德为由拦住了。
徐皇后这几日都在拜佛,用指尖血调成墨汁,日日夜夜地抄写佛经,祈求着端坐于莲台的神佛,赐下一点点怜悯。
楚回又见到了之前萧昭宸找来给他看病的那个游方大夫。
楚回也说不清这人是真有本事还是纯骗子,带着点希冀地看向他。
那人也看到了楚回,扯出个苦哈哈的笑来。
他来到萧昭宸床边,像模像样地摸了脉,那张原本还带着点世外高人模样的脸,一点点凝重起来。
他挪开手,已是满脸苦相。
梁皇最恨这副表情,已经有些想砍人,但还是强耐着性子问他,看出什么了?
那游方大夫说,这不是中原的毒,而是羌人那边的东西,事实上这也不是毒,在羌人那里,这是治病的东西。
他又问,太子殿下是不是死过一次,但是吃了什么东西又救回来了。
梁皇沉默片刻,语气中已经带了杀意,问,“你怎么知道的?”
*
萧昭宸生在冬日,是边境苦寒之地最冷的那段日子,又是早产,刚出生那个月几乎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
就是那个时候,一个和尚找上了梁皇。
和尚说,他看梁皇眉宇之间似有龙象,想跟梁皇结个善缘。
他给了梁皇一个瓷瓶,瓶里有枚小指指盖大小的药丸。
和尚说,这是能救命的东西,如果近期梁皇周围有什么人将死,这个药能保他一命。
梁皇问和尚,你想要什么?
和尚说,“将军将来,在幽州建一座庙吧。”
和尚说完就走了。
那之后没多久,一个平静的晚上,镇北将军府上灯火通明。萧昭宸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望着这个面目青紫的婴儿,他的第一个孩子,梁皇将那枚药丸喂给了他。
一刻钟后,那个孩子竟然恢复了呼吸。
他渐渐长大,身体逐渐健康,这件事,梁皇从没跟任何人讲过,连萧昭宸自已都不知道。
游方大夫说,那其实是一种蛊,是一种羌人萨满一脉的圣虫。这种蛊平时沉睡时只需要吸收一点营养,就能分泌出的某种特殊物质。进入有些先天五脏有缺的人体内,便能让他跟正常人一样健康。进入本就正常的人体内,便能让他拥有远超常人的体魄。
但是这个蛊一旦醒来,就会没有节制地吸收宿体的能量,越是给宿体进补,越是让它苏醒地更彻底。
事实上,如果在它刚刚被唤醒时不做任何举动,它就会随着宿体一同虚弱,在宿体将死未死之时,再次陷入沉睡。
如今随着宫内太医各种好药下去,它已经彻底苏醒,很难让它再次沉睡下去。
梁皇阴着脸问,“能否将之取出?”
游方大夫顿时面露难色,解释道,一来他其实并不通蛊虫一道,这又是珍稀的圣虫,恐怕寻常手段很难奏效。
二来,萧昭宸天生心脏有损,全靠着这只蛊才能支撑身体。就算将蛊拿出来,心脏无法负荷这具成年的身体,他也坚持不了几天。
“下去领赏吧。”殿内死寂片刻后,梁皇淡淡道。
他看向自已面露惶然的发妻,心却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世上知道萧昭宸小时候吃过一个和尚给的药丸的,除了徐皇后,只剩下当时跟梁皇一起见了那个和尚的两人,他如今的左臂右膀。
右相,楚信。
左相,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