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县城墙上,大约有一千兵士守在这里,其中萧昭宸带来的精锐骑兵和民兵大约以一带三的站位守在城墙的各关口处。
那都是勋贵家族的子弟,自幼跟着父辈修习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各个都精通骑术,射术,还有一把父辈传给他们的精炼武器,是在战马上能横扫敌军虎狼之士。
可此时,他们和这些可能这辈子都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民兵一样,死在羌人的弯刀下。或许他们杀的羌人更多些吧,更他们倒下的尸体也同样不会再站起来,在长安等着他们回来的家人,跟安陆县内等着自已丈夫、儿子、父亲的人一样,永远也等不到归人了。
死亡本就是这样,公平又不公的事。
萧昭宸并不多么为他们的死难过,却真的因为这些大梁的珍贵资源被浪费在这里而愤怒。
羌人。陈靖。世家。
萧昭宸站在最高的城楼上,冷冷地看上那片已经铺满血肉的城墙,指腹过腰间剑柄,心中盘算这座城还能撑多久。
这已经是羌人的第四波进攻,如果羌人这次不撤退的话,最快彻底沦陷也要两个时辰,如果跟之前一样,战损到两三成就退兵,最晚估计也撑不过下一波了。
他这边的兵力,按照最好的情况估计,这面城墙上还能剩下个五六百人,整个安陆县内已经没有更多的青壮可供补充了,其他三面城墙还要留下必要的五十人防备可能的偷袭。
这段时间他几乎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才能源源不断地招募民兵进来。如今这座城已经几乎被打空了,等到战后不说是十室九空,也至少是满城缟素了。
这些安陆县的百姓跟他带来的甲骑是不同的。这帮勋贵子弟是为了荣誉而活的,从小接受的就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教育,萧昭宸想让他们去送死,只要摆出些礼贤下士的态度就好了。
对待庶民就不行,太子这一角色对他们来说太遥远,跟他们说为君为国,讲捐躯赴国难都是没用的。
第一次募兵,以威逼之。此时县兵尚有威慑力,要求每户人家出一男丁服兵役,挨家挨户去搜人,抓人,抓到了就扔到兵营集训。人类是一种跟牲畜很像的集群性动物,很能适应高压环境。等到上了战场,只要没第一时间被羌人砍死,多杀几个人就熟练了。
第二次募兵,以利诱之。此时城内人心惶惶,再行强压措施只会适得其反。萧昭宸以通敌之由直接抄没了安陆县当地几家豪强的家产,只要参战就有百亩田契,牺牲了就再补贴百亩,报名者一时踊跃如潮水。【1】
第三次募兵,以情感之。此时城内家家户户基本只剩下一个男丁了,这对每一户人家来说都称得上是生存之本,无论是威逼利诱都不可能再行得通。从刚刚被围开始,萧昭宸就有意在城内扩散羌人残忍的习性——高过车轮的男丁全部砍死,女性的遭遇只会更为悲惨。
此时便是这道暗棋启用的时刻,一时城内羌人屠城的说法甚嚣尘上。同时他在军中演讲,告诉被招募来的每一名民兵,他们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誉而战。他们是为了守护他们的父母妻儿,为了守护他们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常,为了还能在田间地头侃天,为了还能坐在庭院小酌,为了还能看到他们深爱之人的笑脸,为了还能站在这片他们深深扎根的土地。
他将这些民兵放回家里,美其名曰是最后跟家人相聚,其实是将此时他们胸口横溢的情绪传染给城内的所有人。至此,安陆县最后的青壮也加入了守城的队伍。
萧昭宸远远地看着激烈的战况,突然就发现羌人的营地好像发生了什么混乱。
那队眼熟的玄甲骑兵如神兵天降,张开的阵型仿若大鹏展开的双翅,半包围住羌人队伍,又缓缓收拢。
萧昭宸沉了半月的脸,终于放松了下来。
*
安陆县城门打开,外面的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队冲锋骑兵践踏而过。只携着武器木盾的轻步兵还想要躲避,一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身后的玄甲骑兵包围了。
为首白马银枪的小将军原本很是俊朗的脸凶神恶煞,一边高喊着降者不杀,一边一枪就刺穿了这小兵的咽喉。当他仰着头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前心里最后一句话是——
——乃公的倒是再给一秒让老子跪下啊。
闻叡命士卒归拢羌人俘虏,打扫战场,那边萧昭宸也骑着马出了城门。
闻叡立刻下马,向萧昭宸行礼,“太子殿下,臣营救来迟。”
萧昭宸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拉起。这几日守城为了鼓舞士气,他与将士同吃同住,基本没时间打理自已。不过好在他本就生得俊朗,饶是衣衫不整,青丝凌乱,也只显出了种放荡不羁的从容潇洒,说不出的风流俊美。
“闻卿,”萧昭宸饱含深情的叫了声,“何出来迟之言,若无有将军,孤不知身在何处矣。”
他看着闻叡的眼睛,虽然强忍着,其中激动亢奋还是一览无余。他了然,拍了拍闻叡的肩头,夸赞道,“孤可是瞧见了将军武威,银铠金冠,龙驹跳踏,贼兵胆烈心惶惶!”
果然,闻叡看起来更激动了,恨不能再来点羌人让他表现一下。
萧昭宸眼里盈笑,忠武侯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心眼,养出的孩子也很正派,将来倒是可以多委以重任。
而闻叡果然也是个老实性子,若是个会钻研的,此时定要凑在未来顶头上司旁边拍拍马屁混混脸熟了。他却没那意识,直截了当地跟萧昭宸说他要先回去接一下他的随军主簿了。
什么文职还得主将亲自去接?
闻叡用跟萧昭瑄背课文一样的表情回忆道,“太子詹事兼侍御史,楚回。”
萧昭宸:……
闻叡:……
他恍然大悟,“啊,楚大人是殿下的属下。”
“……孤也许久不见楚卿了,不若同往吧。”萧昭宸语气有些疲惫了。
两人上马向着之前那片林地走去,刚开始还好,一进林地萧昭宸就开始麻利地正冠理衣,还用手帕沾着水拭了脸。
“君子死而冠不免,”萧昭宸轻笑,“此前事态紧急,叫将军见笑了,既然得空自然是要整理衣冠。”
他重新把自已打理地光鲜亮丽,唯独这件衣服穿了好几日,萧昭宸不着痕迹的嗅了嗅,确认没什么异味才放心。
可惜,怎么忘了戴个香囊出来。
沿着林间小路向前,萧昭宸不自觉地让马小跑起来,直到远远地看到骑马而立的人影,才缓下速度。
凑得更近些,就看清那道人影其实是贴在一起的两个人,楚回靠在他身材高大的四弟怀里,刚好能枕在萧昭瑄肩头。
萧昭瑄身体有些僵硬,两只手臂在楚回左右小心护持,他微微垂着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
听到声音,他抬眼朝这边看了过来,看到萧昭宸时那双虎眸顿时亮了些。他咧开嘴,笑得傻里傻气的,无声地冲萧昭宸做了个口型,“大兄。”
全程都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怀里的人。
啊,萧昭宸的眸光沉了沉,但又很快露出笑来。他拍拍马颈,这匹很通人性的白马自然地放轻脚步。
他抬头也对着萧昭瑄做口型,“楚——卿——是……”
没有做完,楚回垂下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地抬起,眼中犹带的水泽如清晨未散的凝露。他看到萧昭宸平安无事地出现在眼前,呆了会,才缓缓地睁大眼睛。
“殿下——”
只是刚刚出声,暗沉的血就从他嘴边涌出,一股一股地漫过下巴,混着深褐色的血渣,染红了月白武袍。
“伯瑜——!”
萧昭宸下意识地催动马匹奔至楚回身边,只来得及在那双含水黑眸彻底闭上前与他对视最后一眼。
萧昭瑄抱着楚回下去的身体,那双挥舞五十公斤打枪几个时辰都不颤抖的手臂此时颤得不成样子。他看着楚回,又无助地看向自已皇兄。
尖锐的牙齿刺破口腔内壁,疼痛让萧昭宸清醒了一点,“先回城,找医师!”
*
时间退回到楚回刚刚拿到那支金箭时。
1141再次把CPU都转得发烫,终于接受了自家宿主的奇思妙想。
托他刚刚清理过的内存的福,他终于想起了一些以前在系统学院学过的东西,【宿主,这个道具来自大世界,如果你使用的话会加重世界的排斥度。】
【会死吗?】
【那肯定不会,但是应该会有一次比较严重的发作,以后您发病会更频繁,也更不舒服一点。】
【那就没事。】
那支金箭刚刚射穿了羌人首领后,楚回就感觉到身体内一阵剧痛,他好像变成了解压的捏捏,腹腔内所有内脏都被一只大手攥进掌心揉捏,破碎的血肉流进胃囊,又被捏着胃囊涌出喉口。
也恰是这时,萧昭瑄来了,问他要不要靠着休息一下。
如果是正常的情况楚回应该会拒绝。
但他真的有点疼。
萧昭瑄的体温很高,楚回靠上来时他把外甲脱了,贴身的武袍都被熨上了热度,从两人相贴的部位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楚回。
人是天生向往温暖的生物,即使在如此疼痛的情况下,萧昭瑄的温度依然给了楚回一点慰藉,他闭紧嘴,将涌至喉口的血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