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昭瑄气鼓鼓地来到文化殿,气鼓鼓地听坐于上首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地讲些听不懂的东西,气鼓鼓地——听到楚回坐在他旁边不住咳嗽。
最开始只是时断时续,为了不影响别人刻意压着声音。萧昭瑄还以为他只是身体虚弱,突然这么动一下就受不住了,脸上都洋溢出得意的笑来。
可渐渐的,那声音就不对了,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明显,尾音带着从喉咙深处压迫出的气音,颤动的身体连带着案几都发出了轻微的抖动声。
不对劲。
萧昭瑄转过头去看他,刚刚还端坐的矜贵公子,此时身体都蜷缩了起来,纤长的手指与胸前的布料纠结在一起,脸上一片病态的红,如被夕阳泼洒的雪原。
长而密的眼睫沾了泪,颤抖地抬起,眼中水光莹莹。
怎么回事?
萧昭瑄一把接住楚回倒下的身体,被他掀翻的案几砸在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一直闭着眼睛的大儒惊异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
“叫人!”萧昭瑄喊了声,见跟在身边的小太监仍呆呆傻傻的,顿时大怒,“叫你去喊太医听不懂话吗狗奴才!”
他一把将楚回抱了起来,此时他还没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咳得说不出话来,细白手指抓扯着昂贵的玄色衣料,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突突跳动,最终失了力气,缓缓地滑落。
“**,”萧昭瑄骂了句脏话,抱着楚回拔腿就跑。
*
“荒唐!”
粱皇将一卷奏疏重重砸到桌上,指着萧昭瑄的手指气得发抖。
“你知不知道刚刚楚相跪在朕殿求朕撤了他孙儿的伴读,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求过朕!那是楚家的嫡长孙,你怎么敢的啊!”
萧昭瑄跪在下面嘀嘀咕咕,“那我又不知道他先天不足,我带他孙子走的时候也没见他拦着啊。”
粱皇一拍桌子,大吼,“你说什么!”
萧昭瑄也大吼,“我说他也没拦着我!”
粱皇声音又高了一个度,“要不是你这么欺负人,人家也不至于被发现先天不足!”
萧昭瑄也高了一个度,“那他该谢谢我!”
“你!”粱皇气得肝都疼,抄起一卷竹简就砸了过去。
萧昭宸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踢了萧昭瑄一脚,让那竹简擦着他的面颊砸到了肩膀上。
反正他皮糙肉厚不怕打,这脑子本身就不好使,再砸就真废了。
“好,好小子!”粱皇抄起另一只竹简,“你过来,你给朕滚过来!”
萧昭瑄怂且硬气,“我不!”
“你这是要抗君命!”
“那你夷我九族!”
萧昭宸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饶是他熟读历史,也实在想不到这一幕能出现在皇家父子的对话中。
那边粱皇已经将手中的竹简砸了过来,这次萧昭瑄学聪明了,偏了下头,让竹简砸到肩膀上。
“你不是能耐吗!”粱皇怒极反笑,“你躲什么啊!”
“小杖受,大杖走!”萧昭瑄振振有词。
粱皇长长呼出一口气,瘫坐于席上,许久才平缓下情绪。
“你****为什么就不好好进学。”
不愧是军中出来的,出口成脏。
“我学那玩意有什么用,”萧昭瑄也不再规规矩矩地跪着了,摆出了侃天的架势。“您不是说过要把镇北军给我吗?到时候我就去边塞,什么女真、鲜卑、契丹、匈奴,全打一通。”
他放出豪言,“我要在阴山跑马!”
然而,粱皇点出了很重要的问题,“老子什么时候说要把镇北军给你了?”
“什么什么时候!我五岁那年,在军中玩那三十公斤的石锁,您说此子肖我,镇北军后继有人了。”萧昭瑄狂拍地板,“您问问军中将领!谁不记得!”
粱皇老脸一红,这话说的,他当时就是吹个牛炫个娃,哪有想那么多啊。
萧昭宸在一旁沉重地吐了口气,无比希望自已现在不在场。
镇北军是粱皇登基前的亲军,那时的粱皇还不是粱皇,而是威震边疆的镇北王。镇北军早年随他抵御外敌,后又陪他征战宇内,沙场百战,未逢一败,是大梁如今最重要的军事力量。
现在,他,大梁的下一任继承人,站在这里听他的父亲和弟弟在这争论这支当权者不握在手里,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的军队的归属权。
哪怕他并不是什么嫉贤妒能之人,萧昭宸也深深的感到了窒息。
就是说,这个话题,有没有可能至少避着我一点呢。
“镇北军是不可能给你的。”粱皇斩钉截铁道,面色却柔和了些,“但你这个想法很好,有出息,不愧是我萧家的儿郎。”
萧昭瑄如遭雷劈,整个人都蔫吧了下去。
“待你就藩时,朕许你自选封地。”
萧昭瑄又如同被雨露洗礼的小草,精神了起来。
“但是,”粱皇又一拍桌子,“你就是去封地也得进学,不然你要如何治理当地!两眼一摸瞎吗!”
话又绕回来了,萧昭瑄撇撇嘴,“我学什么啊,您就不能给我指派一个治理封地的官员吗?”
想到了什么,萧昭瑄面色兴奋起来,“我看那楚家的就不错,您把他给我,我封他做我藩国的丞相,到时候我出去打仗,他处理内政,我俩文武双全,珠联璧合!”
他一拍手,“妙哉啊!”
“妙你个头!”粱皇没忍住又砸了只竹简过去,简直给他气笑了。你自已打算选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当封地就算了,要拐带人走倒是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呢?
楚回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清贵人,能跟着你跑了?
粱皇点点萧昭瑄,不再跟他绕了,“你给老子滚去好好进学,翰林院的先生一日不说你出师了,你就一日别想去就藩。”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家四子相当会把人的思维拉到和他一样低的层次,然后再凭借他在这个层次丰富的经验打败对方。
萧昭瑄如丧考妣,大声嚷嚷起来,“出师!开玩笑吧!大兄在他们那都不算出师呢!我学那么好有什么用!跟大兄抢太子之位吗!”
萧昭宸:忍……忍……忍……不忍了!!!
他抬起一脚踹到萧昭瑄肩上,不重,但萧昭瑄登时就乖乖地换了个标准的跪姿,低头认错。
“对不起皇兄,我情绪激动口无遮掩了。”
萧昭宸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萧昭瑄头埋地更低。
“我……臣弟……臣弟……”他字字泣血一般,“臣弟回去自罚抄写论语十遍。”
“一百遍吧,”萧昭宸温声道,语气轻柔得像春日暖风,内容冰冷得如三尺寒冰,“长长记性。”
萧昭瑄哭唧唧地跪伏,“臣弟领命。”
粱皇在上面看得牙酸,啧,这皇帝,当的没意思啊。
萧昭宸向前一礼,他是很适合穿玄色的,身型挺拔,肤色白皙,面容俊美。愈是庄重暗沉的颜色,愈衬得他如灼灼烈日,不可直视。
“此次确是四弟之错,楚卿那边,由儿臣去说吧。”
“至于四弟,先让他回去。”
萧昭瑄如一条被大雨淋湿的小狗,垂头丧气生无可恋地离开了。
殿内安静了一会,父子二人垂着眼,露出了相似的冷肃表情。
粱皇指尖敲击桌面三下,身后阴影处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人。
“去查,”他冷声道,“谁嚼的舌头,给朕拔了,谁伸的手,给朕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