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如同浑身的肌肉骨骼都被车碾过一遍又拼接起来,肌肉关节都僵硬地像生锈的轴承。尤其是脖颈,针扎一样的疼痛游走于神经末梢,连带着左臂肌肉都不时抽搐。
楚回睁开眼睛,入眼是熟悉的天花板,他头上好像搭着什么,艰难地抬手摸了摸——是一块已经被他的体温煨热的毛巾。
似乎是抬手的动作惊动了谁,楚回感觉到身边突然有什么蛄蛹了一下,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熟练地塞进了被子里。
楚回偏过头,看清了是谁。
——霍子墨。
或许是嫌不方便,小孩学着之前楚回的样子自已给自已扎了个小揪揪,扎得很烂,歪歪扭扭不说,还能明显看到发圈那有一些扭曲炸起的发丝。
可以想见,等摘下来时,小孩必定要拽掉几根头发了。
应该也是刚醒,霍子墨软白如玉兰花苞的脸上还带着点压出来的红印子,稠密的眼睫颤了颤,然后缓缓地,如同鸟儿收拢翅羽一般垂落。
就在他即将再次步入梦乡之时,他又突然猛地坐起身来,扑到楚回身前。
“哥、哥哥!”
他凑得很近,叫楚回能清晰地看见他泛红的眼眶和遍布血丝的眼白,本就湿漉漉的眼睛如同浸在一池春水中,似乎下一秒就要淌下泪来。他瘪了瘪嘴,软白的脸颊鼓了起来,像只受气的包子。
还挺可爱的。
楚回抬手捏捏他的脸。
“辛苦了,”刚刚退烧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并不难听,反倒有种平时没有的颓靡性感,“我没事。”
霍子墨没说话,脸埋在楚回掌心中蹭了蹭。
小狗很担心你,小狗想贴贴你。
“我没事,”楚回重复了一遍,指腹擦过他红肿的眼梢,“吃饭了吗?”
小狗摇头。
霍子墨的身体就是这样的,非常受情绪控制,时常徘徊在暴饮暴食和吃啥吐啥之间,来节目的这段时间算他少有的规律进食期了。
“那就去吃饭,”楚回撤开手,看霍子墨还巴巴地看着他,加了一句,“听话。”
小狗是最听话的,拖拖拉拉的走了,走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踢了蹲坐在床边的雷岳峙一脚。
楚回撑着床想要坐起来。他对昨天的记忆大约就停留在自已被咬了一口那,从他晕过去之后,剩下的部分再怎么回想也只是一堆光怪陆离的碎片。
一时不察,左臂拉扯到了脖颈处的伤口,他发出一声很轻的痛呼,手一软,又跌回了床上。
手边的床垫塌下塌,雷岳峙像只扒着床的大狗一样凑了过来,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浅棕的小卷毛有些凌乱,他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哥哥。”
“嗯,”楚回应了下,尾音因为身体没有完全康复而有些发飘。雷岳峙恰好就趴在楚回有伤的这边,楚回不好抬手去摸摸他的头,就放软声音安慰他,“别担心,我没事。”
他再次撑着床起身,这次有雷岳峙在他后背托了一把,起得很顺利。
头还有点晕,很正常,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楚回坐在床边,垂着头缓了缓因为长时间平躺突然起身而有些供血不足的脑袋。
然而在雷岳峙眼里就完全不同了。
楚回只穿了短裤,一翻身坐起来,那条被狗啃得青紫红痕交相辉映的腿就露了出来。他垂首,那张如冰雪雕砌的脸似乎更冷了几分,稠密的眼睫垂下,叫人看不清情绪。
雷岳峙不知何时已经跪到了楚回身前,满心惶恐无处宣泄,他小心翼翼的握住楚回的小腿,将额头贴在他膝头,如同向神明祈祷一般。
别讨厌我,哥哥,求你了。
雷岳峙从来都不是一个被期待的存在。
雷家在G市称得上庞然大物,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的经营,让雷家的触手遍布JZS三界,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是真真正正的豪门。
而雷岳峙的母亲,雷女士,虽然只来自于支脉,却也是千娇百宠的长大。以雷家庞大的体量,遍布全球的投资,每年经营只是从指缝间漏给支脉的一点分红,便足够过上奢侈无度的生活了。
而如雷女士这样,年轻、漂亮,过早地失去了生活的压力和烦恼,偏偏又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很容易就会做出一些追求刺激的傻事。
于是在她22岁那年,在酒后有了意外,对方是谁并不难确定,只能说——没出五服。
没有办法,雷女士的父母为了家族和姑娘的名誉只能捏着鼻子认下。麻烦的是,雷女士的身体特殊,如果不要这个孩子,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亲生的继承人了。
这种事情,哪怕放在普通人身上都要纠结万分,更何况雷女士,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家里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的。
最终,雷家还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为此,他们给雷女士招了赘婿,也就是雷父——雷岳峙名义上的父亲。两人的婚礼仓促而冷漠,没有一点感情。
雷父出生于三四线城市的普通家庭,小时候在家里是那一片最优秀的孩子,来了G市才知道自已什么都不算。雷父是不甘平凡的性子,前些年卷破了脑袋终于入职了G市一所二本院校,可入职了还要卷职称、卷成果,雷父没钱没背景,连项目经费都申请不到。
也就是这时,雷家向他投来了橄榄枝。雷家看中他好拿捏,他看中雷家的背景,纵然心中耻辱,他还是选择接受了雷家的要求。
雷岳峙出生后,雷女士就抛下他出国了,她是一名很优秀的摄影师,镜头下捕捉过大自然的壮丽绚烂,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战争的尸横遍野,人类的复杂多样,作品多次获得过国际大奖。她常年在外,只偶尔家庭聚会的时候回来。
当然就算回来,她也从没去看过雷岳峙,她根本没承认过自已母亲的身份,不过是年少的错误罢了,有什么资格束缚住自已呢?
某次聚会,那时的雷岳峙,3岁吧,他被雷父带着去找雷女士,第一次见到母亲让他很激动,他用自已能做到的最清晰的发音叫对方,“妈妈!”
雷女士刚刚还在跟人说笑,此时转过来已经是一张风雨欲来的阴沉面容。“不要那么叫我,”她冷冰冰地说,“叫我雷女士,你们两个都是。”
她不喜雷岳峙,更瞧不起雷父,懦弱又无能的男人,想到都恶心。
雷父愣了下,没想到雷女士在这么多人面前都能这么不留情,但很快,他那种温和儒雅的脸上扯出一个歉意的笑来。“不好意思,”他尽量装出一副大方的样子,“雷女士。”
他自然不能跟雷家闹掰,他现在在评正教授,在成果和资历都不如别人的情况下,只有抱紧雷家的大腿他才能有前途。
雷岳峙却不懂,他呆呆的反应了好久,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雷女士的意思,却依旧被那尖锐的语气刺伤,眼圈立时红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嚎啕大哭。
雷父一边道歉一边带着他走了。雷父自然也不喜他,入赘对于他这种自视甚高的男人来说本就足够耻辱了,还要认下一个不属于自已的孩子,个中滋味,只有雷父自已才清楚。每次看到雷岳峙,都像是一只巴掌扇到了他脸上,这次要不是以为雷女士会对雷岳峙有点感情,他根本就不会靠近这个孩子。
雷岳峙就这样又扔给了保姆照顾。保姆年纪与雷女士相差无几,看起来却实在是老了有十几岁。她对雷岳峙照顾地很细心,小孩子本就是忘性大的,保姆于他而言,除了不叫妈妈,其实跟妈妈毫无区别。
五岁那年,雷岳峙第一次发病,抄起台灯将一直照顾他的保姆打得头破血流。其他佣人赶来时,雷岳峙的房间内,满地的玻璃渣子和杂物,他站在房间中央,小孩子细嫩的腿上手上脚上全都是血。保姆就躺在地上,被他用台灯砸中了头,红得发黑的血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弥散开,随着佣人的第一声尖叫,拉开了雷岳峙此后人生痛苦的序幕。
事实上在此之前,雷家人详细地查验过雷岳峙是否有什么生理缺陷,不过他不瞎不聋不哑,能跑能跳,身体健康,学说话也是小孩的平均速度智力没有问题,便当他是中了基因彩票,不再关注。
直到他此时被诊断出患有遗传性的双相情感障碍,才知道地雷只是没被发现。
双相情感障碍,又称躁郁症,患者的心情会无法预测地不定期不定时地发生变化,时而与正常人一般无二;时而又会处于躁狂期,对周围的一切抱有极大的攻击欲,发作期间甚至会无视自已的身体状况,受到再严重的伤也不会清醒;时而又会处于抑郁期,被无尽的疲惫与失落包围,可能伴随有极端自我伤害行为的发生。
一个天生的,没有自控能力的疯子。
这让原本对他还有几分亲近的爷爷奶奶也选择了远离——介于雷父是入赘,雷女士的父母被称作爷爷奶奶。
雷家为了不让他犯病时在外面惹事成为社会新闻,把他锁在了一所宽敞却狭小的别墅中,除了每年固定的家族聚会,雷岳峙没有其他机会出门。
雷家为他请了家庭教师来完成基础的学业,但是深知他情况的老师连话都不敢与他多说两句。每日他还需要接受心理医生的辅导治疗,不过对于先天性的精神疾病来说效果有限。
事实上这个病如果能有一定的感情依托,患者的状况会好很快,雷家自然没有人愿意来充当这个角色。好在生命会给自已都找不到出路,雷岳峙自已都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吉他的,插了电后爆裂的的声音如山洪暴发,惊雷乍起,替他发出了郁结于心的呐喊。
雷家足够有钱,他想玩个乐器自然是随便他。如果没有他与摇滚乐命运般的碰撞,说不定现在他还陷在最糟的境遇中,一半疯癫一半清醒。
他这次会来参加节目也是因为雷家跟节目组背后人的利益交换,节目组需要一个骄纵的少爷,而雷家需要给对方卖个好,好在另一件事上有个合作的机会。
而雷岳峙,只能说他是整个雷家最不需要在乎名声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