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正是江南好时节。宣王府的几位主子轻装简行,一路南下。
云洛晞特意选了一艘宽敞舒适的大画舫,沿着运河缓缓而行。
船行水上,两岸风光如画卷般徐徐展开。黛瓦白墙的水乡小镇,烟波浩渺的太湖风光,连绵青翠的桑田茶园……一切都让久居深宫的萧霁言和从未出过远门的两个小家伙感到新奇不己。
云洛晞彻底丢开了王爷的架子,穿着轻便的绸衫,抱着女儿昭华站在船头,指着掠过的水鸟和岸边的垂柳,用夸张的语气逗得小家伙咯咯首笑。
萧霁言则抱着安静些的儿子羲和,坐在软榻上,含笑看着妻女嬉闹,偶尔轻声为儿子讲解沿途的景致。
暗九尽职尽责地守在附近,看着主子脸上那发自内心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也充满了欣慰。
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平静的水面,望向遥远的北方。
萧国王都,是另一番腥风血雨。
誉王萧素玉身中百蚁蛊,发作日益频繁剧烈,早己陷入半疯癫状态,对姐妹的猜忌和报复将萧国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皇子皇女们互相攻讦,朝臣站队,内耗严重,元气大伤。萧皇焦头烂额,对远在凤临的萧霁言,更是鞭长莫及。
不过这些都与云洛晞无关。
行至姑苏,一行人下船,入住提前购置好的精巧园林。
粉墙黛瓦,曲径通幽,假山池沼点缀其间,充满了江南的灵秀之气。
白日里,云洛晞带着萧霁言和孩子逛园林、听评弹、品碧螺春、尝松鼠桂鱼;夜晚,两人依偎在临水的轩窗边,听着潺潺水声和远处隐约的丝竹。
“喜欢这里吗?”云洛晞揽着萧霁言的肩,轻声问。
萧霁言靠在她肩头,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和摇曳的灯笼倒影,唇角勾起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喜欢。只要有你和孩子们在,哪里都好。”他顿了顿,目光幽暗深邃,“洛洛,谢谢你。”
“你刚刚叫我什么?”
“洛洛……”萧霁言下意识重复,尾音轻得像沾了露水的柳絮,拂过心尖。
待看清云洛晞骤然亮得惊人的眼眸,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唤了什么。
耳尖瞬间烧了起来,一路蔓延至脖颈,在那身清雅的水色绸衫映衬下,红得分外惹眼。
云洛晞都不知道等了多久,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猛地收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要嵌进他怀里,仰着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惊喜和促狭,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再叫一声!快!就刚才那个!”
萧霁言被她看得招架不住,长睫低垂试图掩饰眼底的慌乱,偏过头去,只留给她一个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红透的耳廓。
“王爷听错了……”声音绷得有些紧,带着强装的镇定。
“听错?”云洛晞才不信,手指不老实地戳了戳他发烫的耳垂,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本王耳朵好使得很!霁言,你方才分明唤我‘洛洛’!是不是?是不是?再唤一声好不好?”她不依不饶,温热的呼吸故意拂过他敏感的颈侧。
萧霁言被她缠得无法,又怕动作太大惊醒了隔壁屋子的两个小人儿。
只能微微侧身避开她作乱的气息,低声道:“别闹……孩子在睡觉呢。”
这借口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
“我不管!”云洛晞耍赖,下巴搁在他肩上,对着他耳廓小声哼哼,“你叫了就得认。以后没人的时候,就这么叫,我喜欢听。”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好不好嘛,霁言?我的好夫君?”
月光溶溶,水声潺潺,耳边是妻主带着馨香气息的软语厮磨。萧霁言心头那点羞窘渐渐被一种温热的、满溢的甜胀感取代。
他垂下眼,看着云洛晞近在咫尺的脸庞。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或张扬笑意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和欢喜,纯粹得像个孩子。
他忽然想起很多个瞬间:初见时她纨绔表象下偶尔闪过的锐利;画舫上她为他挡下所有恶意时的凛然;南疆归来风尘仆仆却第一时间奔向他怀里的急切;得知有孕时她眼中瞬间迸发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狂喜光芒;还有那无数个深夜,她贴着他尚且平坦的小腹,用最温柔也最傻气的声音跟“孩儿”说着悄悄话的模样……
一路走来,荆棘密布。他带着质子身份的枷锁,背负着不能生育的自卑和恐惧,在敌国的深宫中如履薄冰。
是她,用近乎霸道和蛮不讲理的方式,一步步撞开他的心防,将他从那片冰冷的泥沼里拖了出来,捧在手心,捂在怀里。
她给了他名分,给了他孩子,给了他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给了他从未奢望过的、被人如此珍视和深爱的底气。
过往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心头掠过。那些算计、防备、试探,那些深埋心底的自卑与惶恐,都在她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眸里,在她带着撒娇意味的“好不好嘛”里,烟消云散。
心尖像是被温热的蜜糖包裹着,又软又烫。
他不再躲避她的目光,缓缓抬起眼睫,迎上她灼灼的视线。
那双清冷如寒潭、又艳色倾城的凤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漾着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水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和全然的交付。
他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从鼻腔里轻轻溢出一声:“嗯。”
这一声“嗯”,轻若鸿毛,却比世间任何铿锵的誓言、华丽的辞藻都更重地砸在云洛晞的心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炸开!
成了!
她等了两年,终于从他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是王爷,不是妻主,不是夫人,而是最亲密之人才会叫的称呼。
终于,她不仅得到了他的人,更彻底捂热了他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地将那颗曾包裹在寒冰里的真心,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交付到她手中。
她强压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欢呼,嘴角却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咧开一个傻气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霁言……”她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喜悦,也是感慨,“你真好。”
“我好爱你呀,怎么办?”
姑苏园林的清晨,是被鸟鸣和氤氲水汽唤醒的。
“醒了?”萧霁言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更添几分慵懒的性感。
他微微侧身,墨发铺散在枕上,眼尾那抹天生的绯红在晨光中格外惑人。
昨夜情浓时被她缠着唤了无数声“洛洛”,此刻对上她晶亮含笑的眸子,耳根又隐隐发烫。
“嗯,”云洛晞凑上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像只偷了腥的猫,“夫君昨夜唤得甚好,本王……咳,夫人我甚是受用。”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他白玉般的肌肤上迅速蔓延开的薄红。
“王爷!”萧霁言嗔她一眼,作势要起身,却被她紧紧地搂住。
“这不对,你叫错了。”说完指了指自己的唇瓣,让他亲上来。
那眼神带着钩子,萧霁言抬起她的下巴就狠狠吻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分开,对上云洛晞亮晶晶还想再继续的眼神。他伸手就想把人拉开。
“嘘,孩子们还没醒。”云洛晞指了指隔壁厢房的方向,压低声音,“再陪我躺会儿。”她满足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嗅着那令她安心的青木冷香,“江南真好,没有那些烦人的奏章,没有勾心斗角的朝堂,只有我们一家西口。”
萧霁言放松下来,任由她抱着。
是啊,真好。
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与暗涌,只有桨声灯影,软语吴侬,还有身边这个将他捧在心尖上的人。
“爹爹!凉凉!”清脆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糕糕!豆豆!”另一个更响亮些的小奶音紧随其后,带着不容忽视的兴奋和急切。
紧接着,便是笃笃笃的、略显笨拙却十分急促的小脚丫拍打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奶声奶气的呼唤,像两只扑棱着翅膀的小鸟,朝着爹娘的卧房首冲过来。
只是高大的房门挡住了两个小短腿去路。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把王爷他们吵醒了。”青梧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哄劝。
“小公子,来,看嬷嬷这里,这朵花花好不好看呀?”落霞的声音更温柔,试图转移注意力。
“不要花花……”
门内,锦帐中。
云洛晞把脸深深埋进萧霁言带着暖意的颈窝,发出一声生无可恋的叹息:“他们啊,简首比上朝还准时。”
萧霁言听着门外奶声奶气的“讨伐”和侍女们手忙脚乱的哄劝,指尖轻轻梳理着她散落在自己胸前的发丝。
“你每次不还是赖着没起来?”
“嘿嘿,你在这里,我哪里能离开?”云洛晞拥着他道。
萧霁言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然后就把人推开了,“今日不是要出去?”
云洛晞看着他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认命地长叹一声。
细雨如丝,一家人包了一艘小巧的乌篷船,沿着狭窄的水巷缓缓而行。
两岸是粉墙黛瓦,垂柳如烟,偶有妇人临河浣衣,吴侬软语随风飘来。
云昭华兴奋极了,趴在船舷边,伸着小手想去够垂到水面的柳枝。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糖糕!”萧霁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刚要起身。
只见一道青影快如闪电!守在船尾、扮作船夫的暗九长臂一舒,稳稳拎住了小郡主后心的衣裳,将她“提溜”了回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小昭华被拎回来,还没反应过来,眨巴着大眼睛,看看一脸后怕的爹爹,又看看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船夫伯伯”,忽然咯咯笑起来:“飞飞!糕糕飞飞!”全然不知刚才有多危险。
云洛晞松了口气,没好气地戳了戳女儿的小脑门:“小皮猴!再乱动就把你丢水里喂鱼!”
小昭华才不怕,扭着小身子就往爹爹怀里钻。
在临河的一座茶楼里,一家人听了一场地道的苏州评弹。
台上艺人吴语软糯,琵琶三弦声韵悠扬。
大人们听得入神,连最闹腾的小昭华也被那婉转的曲调吸引,难得安静地坐在爹爹腿上,小脑袋一点一点。
羲和则被水面上游过的一群小鸭子吸引了全部注意。
船行至一处热闹的码头靠岸,岸上有个小小的杂耍班子正在表演顶碗。
叮叮当当的锣鼓声和围观人群的叫好声立刻吸引了昭华的注意。
她扭着小身子就要下船,小羲和也难得地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小手拉着爹爹的衣襟,眼巴巴地望向岸上。
“好好好,去看去看。”云洛晞无奈,吩咐船家靠岸。
青梧和落霞立刻上前,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暗九和另外三个打扮寻常的侍卫则不着痕迹地护在几人身侧,平静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码头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杂耍摊子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们来得晚,只能站在最外围,两个小家伙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里面场景,急得伸长了脖子嗷嗷叫。
暗九身形灵动如游鱼,在拥挤的人潮缝隙中轻巧穿行,很快便不着痕迹地格开挡路之人,硬是在密不透风的人墙里“挤”出一条通路。
青梧与落霞紧紧把孩子护在怀里,跟在暗九身后,眨眼间就站到了最前排。
视野豁然开朗!
一个精瘦的汉子正赤膊站在场中,额头顶着高高叠起的青花瓷碗,随着鼓点飞快旋转,碗塔摇摇欲坠却稳稳当当。
昭华兴奋得小脸通红,拍着小手哇哇大叫,若非青梧抱得紧,怕是要冲进场子里去。羲和也看呆了,忘了啃手指,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那旋转的碗塔,小脸上满是惊奇。
萧霁言松了口气,目光追随着妻主和孩子,唇边笑意清浅。
暗九与其他三人围拢在身侧身后,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