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自是知道,地方上的这些游击兵,因为上级军官对他们的军饷克扣严重,不能糊口。于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就不得不铤而走险,对边境上的异族人实行抢劫。但又担心暴露身份,被明政府或他们的上级知晓后砍头,又不得不穿上便服,将脸上涂了油彩。
这一次,努尔哈赤之所以不让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伤害他们性命,自是不想多惹麻烦,尤其是明军兵士。因为他们一旦寻找借口,杀起他们这些异族人来,不光是他们,就连他们的家族也会给以毁灭性打击。所以,身为异族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是没人愿意去招惹明军的。
不过,努尔哈赤要收起他们的弓箭,一方面是担心他们醒来,会继续追杀他们,以杀人灭口;另一方面,他也是想以此牵制住他们,甚至想以此与他们缓和关系。
但努尔哈赤并不是一个喜欢多说话的人,所以,他并没有把自已的意思告诉他的两个弟弟。
好在,两个弟弟都习惯了他的沉默,且他说什么,他们只管听就是了。
现在,那四个逃开的明军兵士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他们要继续前行,就必须从他们身边经过。
但兄弟三人,都是久经厮杀,从死人堆中逃出之人,四个明军在不在前面,他们并不完全在意。只是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还是早早将捡来的弓箭握在手中,随时准备着与他们对射。
而行在最前的努尔哈赤呢,更象是没有看见四个明军兵士似的,旁若无人地牵着三匹驮着货物的马,首先从他们前面行了过去。
当然,只是没人注意到,尽管他将捡来的箭囊背在身后,弓背在背上。可在经过四人时,他的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弓背的一端,做着随时准备摘下的动作。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自已从摘弓,到射出第一支箭,用时也就在眨眼之间。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四人显然被三兄弟刚才的动作吓住了。甚至当兄弟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只是警觉地望着他们,甚至连他们身上背有六人的弓箭都没有注意到。
但舒尔哈赤和雅尔哈赤齐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即便已经从四人身边经过,他们仍是扭转着身子望向他们,直到走出极远。
接下来,也是担心再出意外,更是担心那些明军兵士会很快追上,再有一场厮杀,进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兄弟三人一路一直快马加鞭,五十里的路程,本来要用两个时辰,结果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但经过这样一场有惊无险的搏杀,兄弟三人也很快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不但在进到抚顺城之前,早早将收缴来的弓箭放进一个大袋子,与货物一起捆了。待进到抚顺城中,更是始终与城中汉人保持极远的距离。
此时,距离开市还有两天,依努尔哈赤的意思,本想找一片僻静的空地住下,等待马市开市。也顺便等待那些被他们打败的明军兵士寻来。因为努尔哈赤断定,这些人应该就是驻在抚顺城的游击。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回到兵营,很快就会穿上明军服装,来寻他们来了。
在城中,尤其是有马市的城市,据努尔哈赤了解,他们是不敢随便杀人的。他们不动手杀人,也自是不会惹其他麻烦来的。
但看着两个弟弟一路辛苦的样子,他还是决定先找一家好些的客店住下。最终,在一条很繁华的街口,努尔哈赤让舒尔哈齐给了客店掌柜10斤松子,兄弟三人这才住进了一间有热炕的客房。
待将货物搬进房中,兄弟三人在热炕上一坐,在努尔哈赤心中,他也只等着那些明军兵士寻上门来了。
只是此时此刻,努尔哈赤还并不完全知道,这些抢劫他们的人是明军不假,却并不是城中游击兵,而是抚顺城张千户手下的守城兵。
当然,这些守城兵的日子,其实比城中游击兵的日子还不好过。这时候,由于李成梁在辽东军功日盛,朝廷所发大量防备物资都归李成梁所掌握。发到卫所、守城官兵手中的物资都一向少得可怜。
不但少得可怜,象张千户这样的人,又是贪得无厌,本来发下来的物资就少,他还要从中再扒一层皮,到了下级军官和兵士手中,更是所剩无几。一时间,叛逃的叛逃,不想叛逃的,便另想生财之路,当然,他们更多又是把发财主意打到了异族人身上。
那么,他们又是如何敢的呢?
因为自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也先捉走英宗皇帝之后,朝廷对异族人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改变。从此之后,在朝廷的默许下,守边将官便经常寻找各种借口,屡开边隙,出塞捕杀异族人。甚至发展到后来,还出现了边将以掩杀异族人而邀功的现象。
这期间,因为女真人也曾多次入塞侵掠辽东,辽西,也自是被朝廷视为心目中的敌人,边将对女真人的杀戮也不再做出严格规定,只要出了一千七百里的辽东边墙,杀几个女真人或杀蒙古兀良哈人,他们还是很容易找出理由来的。
这也是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深惧辽东边将的原因之一。
果然,也就在兄弟三人刚刚驻下不久,那十个兵士也很快寻了进来。
当然,很快知道,来的不是十个,而是十一个。
此时,客店里已住进了不少专赶抚顺马市的客商,人进人出,很是热闹。但一见院中突然来了十一个骑马的明军,就仿佛老鼠见了猫一身,都很快躲进了屋中,再不出来。
努尔哈赤兄弟三人住最左侧的一间房子,见来了明军,已隐约感到不妙。舒尔哈齐上前两步,也紧紧将房间掩了。
努尔哈赤见了,却微微一笑道:“他们若是来寻咱们,即便是将门顶死,他们也能寻到的!”
舒尔哈齐道:“那怎么办,咱们跟他们拼?”
努尔哈赤摇头道:“我想,如果是那十个人,他们也只是来寻他们的弓箭。在这样的地方,不会跟咱们动手的!”
舒尔哈齐道:“那给不给?”
努尔哈赤道:“自是要给!”
果然,说话间,来到院中的一个兵士也早已跳下马来,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拍门查问起来。
努尔哈赤听到声音,便对雅尔哈齐道:“把门打开吧。”
雅尔哈齐也不多说,上前两步,便将打了开来。
因为当时这十人脸部都涂了油彩,此时并不好认。但此时看其中十人的体形,又当是一大早劫持他们的那十个人无疑。
此时,就见仍有十人骑在马上,个个腰挂佩刀,正盯着那个拍门查问的兵士。
说话间,那兵士也很快查到了努尔哈赤兄弟三人所住的屋子。见房门大开,那兵士显然迟疑了一下,待探头往里一望,又是一惊。就见努尔哈赤端坐在炕沿上,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则分别站在他的左右,手却伸向了怀中。
就见那兵士见了,急忙缩头,仿佛害怕再次被摔倒打昏似的,转身飞快跳上自已的马去。随后,便向其中一个红脸膛,身材高大军官模样的人指了指努尔哈赤兄弟三人的房间。
功夫不大,就见军官模样的人很快跳下马来,朝努尔哈赤他们的房子走来。其他人则仍骑在马上,只是都紧紧握住了各自腰间的刀把。
就见军官模样的人来到门口,先是望了望敞开的房间。接着,又隔门框看努尔哈赤兄弟三人。看罢,又是不禁一笑,露出一嘴黄牙道:“常言道,不打不相识!今天,你们已与我的弟兄打过,也算相识了。”
说着,这才抬步朝房间里走来。一边走,又一边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的百户长,姓严,名成长。外面那些草包,都是我的手下!”
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军营一呆将近四年,尽管汉人兵士并不拿他们当人,很少与他们交流。但他们都知努尔哈赤体格健硕,作战勇猛,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却从心底里都敬重他三分。所以,汉族兵士不愿与其他异族人接触,却愿与努尔哈赤交往。努尔哈赤也正是从与汉人的交往中学到了不少知识。汉语也自是比其他异族人说得都好。
此时,努尔哈赤一听,知道此人并没有参加早晨的厮杀,便急忙站起身,冲严成长道:“不知一早冲撞的是百户长的手下,还望见谅!”
严成长便毫不在乎地摇手道:“我这人一向爱交朋友,尤其听他们说,三位身手都很不错,便想过来看看!”
说着,也不等努尔哈赤让,便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弹了弹腿上尘士,又问努尔哈赤道:“不知三位又如何称呼?”
努尔哈赤便首先一指舒尔哈齐道:“这是我大弟,叫舒尔哈齐。”
接着,又一指雅尔哈齐道:“这是我小弟雅尔哈齐。”
随后,又一指自已道:“我是他们的大哥,努尔哈齐。”
努尔哈赤这样介绍自已和两个弟弟的名字,倒并不担心被李成梁的李家军知道后会被抓回杀头。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来个十个二十个李家军兵士,一旦拼起命来,怕还真不一定就是他们兄弟三人的对手。
当然,此时此刻,他还并不知道,依照朝廷最新的辽东军事布置:李成梁在上冬之时驻守辽阳,以便驰援海州,沈阳之地。而解冰时节,将驻守广宁,重在防备土蛮。如今,李成梁还有他的精锐李家军早已经去了距抚顺更远的广宁。
就见严成长听了,便点头道:“你们是朱里真人?”
努尔哈赤点头。
严成长又问道:“都带了什么货来交易?”
努尔哈赤便将带来的几样山货也说了。
严成长便再次点头,道:“过去的事从此不提。我来,一是要替我们兄弟们要回他们的东西;二来听说你还算义气,当时并没有损了我弟兄们的性命,所以,作为补偿,我来,也给你介绍一位中原来的大生意,让你发一笔小财!”
努尔哈赤道:“百户长手下人的东西,我们随时都想奉还,只是其他就谢了!”
说着,便朝舒尔哈齐一使眼色,让他把那个装有弓箭的袋子拎出,放到严成长面前。
严成长似乎下意识地用脚踢了一下袋子,这才又小声道:“若有意,今晚一更天,可到南关外五里小龙沟,那里有中原来的一位很有背景的大生意人,你们东夷人采的这些山货,他也照收。还会给出比马市要高的一个价钱!”
说完,拎起袋子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仿佛想起似的,冲努尔哈赤同样小声道:“对了,官府还不收官税!”
说完,又道:“回来时,若城门关了,你就跟守城门的兵士提你是努尔哈齐就行!”
说完,再不回头,朝外走去。
说话间,一更天说到就到了。这时候,兄弟三人就着凉水吃过一些带来的面饼。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就迫不急待地重亲爬上火炕,因为好几天都没有睡过这样热炕了,他们准备今晚要美美睡上一觉。
可就在此时,就听努尔哈赤问道:“你们不跟我去小龙沟了?”
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听了,便是一怔。因为当那个严成长说起小龙沟一事时,大哥努尔哈赤并没有说去。待百户长走后,大哥也同样没有说起过要去。他们便以为大哥肯定不会去。
当然,他们自已也认为不能去。
因为在他们的意识中,汉人的话从来都不能信。他们上汉人的当,吃汉人的亏已不止一次。汉人从不拿他们当人看,甚至有时,汉人还会拿他们这些异族人的命开玩笑。
所以,一听大哥如此说,舒尔哈齐便惊异道:“怎么,汉人的话,你肯信?”
努尔哈赤便加略一沉吟道:“我看这个百户长好象没有说瞎话。”
舒尔哈齐:“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真话,就因为我们没有杀他们的人吗?”
努尔哈赤不语。
此时,雅尔哈齐正看着窗外出神,努尔哈赤见了便道:“小弟你说,咱们去还是不去?”
停留在雅尔哈齐灵魂深处的徐小男,其实并没有认真听他们的对话,见大哥竟问到了自已,便随口道:“去,为什么不去呢?”
说过,不免有些后悔。但又突然想到:“他们兄弟三人在以后还有许多事在做,说明即便去了,也不会有危险,至少有惊无险。”
努尔哈赤听了,脸上突然露出笑容道:“还是小弟最懂我。去,我们现在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