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晓薄雾未散,御膳房的甜香气己漫过垂花门。景琮捧着青瓷荷叶盏奔来,盏心几枚琥珀杏脯浸在浅金蜜露里,细看去竟裹着星星点点的银桂花屑——那蜜露稠得能拉出金缕绳,绳头还缠着半根细藤须。
“蜜瓮裂缝啦!”他踮脚将盏搁在石棋枰上,“新来的小公公搬瓮时跌了跤,瓮底漏出半窖糖瓜条!”
(那藤须分明连着太液池的睡莲茎...)
话音未落,棋盘浮起细密水珠。棋子吸足水汽变作酥皮点心状:白玉棋圆如椰丝球,黑子扁似芝麻片。景珩拈起白棋轻叩枰面,酥皮簌簌裂开,馅心淌出胭脂色的红莓酱——恰是去年端午纯妃酿的杨梅蜜!
“偷食的小耗子们听着——”管事嬷嬷的佯嗔声隔墙传来,“缺的蜜瓜子得拿莲子抵账!”
正乱着,墙头呼啦啦飞过百十只灰雀,雀爪都勾着新鲜莲蓬。莲子雨点般砸向藤架,青石板上蹦跳着剥出碧玉仁儿。萧珂忙解下素纱披风兜莲子,纱网细密竟滤出莹白莲芯——芯尖顶着微颤的露,露珠里游着针尖大的小红鲤。
(定是锦鲤甩籽跳进了莲露...)
日影渐毒时,整座御苑泡在蜜气里。青砖缝蒸出饴糖香气,石阶边缘结出霜糖花,连栖霞殿的琉璃瓦都沁出蜜蜡光泽。萧珂腕间银铃沾了粘腻暑气,声儿闷得似裹着松花粉。
“蜜瓮精怪作祟!”长公主摇着茜素纱扇笑嗔,“再晒半日,怕是连椒兰殿的玉砖都要融成糖浆了。”
话音未落,景琮怀里的荷叶盏沿滴下蜜露。露珠坠地凝成小糖珠,滚过墙根蚁穴时,洞眼竟爬出举着糖霜渣的黑蚁兵!蚁兵队列尽处,三只玄凤鹦鹉正拿尾羽蘸蜜,在青苔地砖上勾画莲花瓣——莲蕊处缀着萧珂刚掉的珊瑚珠。
(那珠光染得蜜色愈发晶亮...)
众人追着糖迹寻到御膳房后墙时,半人高的紫陶瓮斜倚在芍药圃,瓮身裂缝被碧绿藤蔓缠作绣绷模样。裂口内蜜波粼粼,倒映出瓮腹异象:糖腌桃肉聚成岛屿,冬瓜糖船泊在岸边,糯米藕节悬成雕梁——瓮壁上黏着的杏脯片,恰成碧瓦朱甍!
“这才是我的点心匣子!”景琮扒着瓮沿惊呼。他新春丢的缠丝玛瑙九连环,竟挂在糖姜块垒成的假山石上。萧珂踮脚去勾九连环,指尖碰碎一片糖藕檐角,檐上滚落的糖珠却化作冰梅子落进纯妃手中的青瓷碗。
(糖瓮纳尽了深宫旧时光...)
瓮内忽起涟漪。蜜浪推开糖船,船头糖瓜条堆的小人儿随波晃荡——红脸的是偷酒的老花匠,白胖的像蒸糕的刘公公,船尾翘着椒盐酥须的正是管事嬷嬷!景珩笑指那酥须小人:“嬷嬷快瞧您的新糖像!”
众人哄笑间,瓮底糖岛飘来支糖霜苇笛。长公主以扇柄轻点笛孔,蜜波震动处漾开歌谣:
“青瓮裂三春
糖霜缝旧痕
且舀半勺蜜
甜煞看花人”
余音散入藤蔓。藤须倏忽疯长,裹着瓮身裂口织成藤壶盖。纯妃取银匙轻叩壶盖,壶口逸出淡紫雾霭——雾里裹着椒兰殿新采的紫藤香,倒比蜜香还清润三分。
(好个以香封蜜的巧思!)
夕阳熔金时,瓮前支起沉香木茶案。纯妃燃起松针炭煮惠泉,茶烟袅袅钻入藤壶盖。萧珂用银剪铰下新开的芍药瓣投进蜜瓮,花瓣浸在琥珀浓蜜里,渐透出玉髓般的柔光。长公主解下银铃系上藤蔓,风过时声铃清越入瓮,震得糖船泊岸处钻出新莲蓬。
暮色西合时分,瓮底忽泛七彩粼光。定睛看去,深处浮起琉璃糖块,糖块裹着块半融的羊脂玉——玉上螭纹盘踞处,赫然是父皇的私章!
(他私藏的点心匣钥匙!)
守瓮的小内侍扑通跪下:“万岁爷前月埋的蜜渍龙眼,准是教虫蛀融了印章...”
风里忽飘来沉水香气。父皇负手立在月洞门下,玄色常服下摆沾着糖霜。他指间夹着个湘竹雕花屉,屉口淌出冰晶蜜露:“朕新焙了松子糖,换半瓮蜜瓜条可好?”
众人捧出青瓷盘承蜜时,藤壶盖忽如莲瓣绽开。瓮腹蜜波轻晃,糖船载着九连环飘向岸边,船头还泊着个茜红纱囊——囊内十八粒蜜渍樱桃,恰是长公主思嫁时旧味。
景琮忽从瓮底捞出个小油纸包。包裹的荷叶己然沁透糖色,展开却是半幅皱巴巴的糖画残片:残缺的龙头缺角系着红绳,龙须处还粘着根卷曲的胎发——分明是我周岁抓周弄坏的糖龙!
“御膳房倒比朕记性长远。”父皇笑着掰开松子糖,糖心流浆裹着碎玉髓,“这点念想竟收在蜜瓮里十年。”
夜虫初鸣时,蜜瓮藤盖上结出夜合欢。花香浸入蜜汁酿成冷香,勺半盏蜜露兑进冰镇酸梅汤,恰中和了积食甜腻。月光镀在流泻的蜜浆上,凝成满盘莹润果子冻。长公主拾起枚裹着金缕的冻子对着月华细看——冻芯冰晶里浮着少女剪影:簪花的纯妃笑摇藤萝架,簌簌坠下的花朵正落在她铺展的茜素纱裙上。
(那裙摆浸透了少年春...)
瓮底最后几颗糖莲子出水时,缠裹裂痕的藤蔓己密得瞧不见陶胎。景珩从藤蔓上采到段卷须,须尖金汁凝结成蜜匙形状。父皇以蜜匙轻刮瓮壁,陶胎剥落处露出内胆——竟是整块澄澈如水的淡茶色冰糖!
“蜜瓮原该姓糖。”纯妃指尖叩响冰糖,“甜煞人后,且看你们饮茶解腻吧。”
新启封的雪水紫笋斟入薄胎盏。齿间渐渐泛起的苦意,恰如青绸衬出蜜色流光。再啜时喉间己无甜腻,反溢起草木清气,似春溪载着落花绕过蜜瓮匆匆去。当此时,万般甜事皆可付与风露,因这人间至味,原需半盏清茶来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