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织锦流云

廊下新垂的雨丝里,紫藤落花铺满金砖缝隙。景琮用竹耙耙聚花毯,湿花瓣粘成薄纱片,风一吹竟似活物般起伏。萧珂拎着个珐琅彩小壶浇花,壶嘴漏下的水雾漫过花毯,水汽里浮出浅金脉络——细看原是去年蛱蝶沾过的金粉痕。

(风里有蜜饯铺子的芝麻香...)

“阿姐快瞧花影!”景琮突然撒手。紫藤筛落的日影淌到花毯上,光斑恰聚成个歪扭的“珂”字轮廓。萧珂袖中滑落半包松子糖,糖粒滚进“珂”字中央那一点,引得十来只蓝灰蝶扑下来吸甜气。

(蝶翼的银斑映着萧珂发髻上的草虫簪...)

午后天忽阴沉。云层堆叠如山峦压向宫阙,瓦当滴水渐成珠串。景珩抱着蓑衣经过时,蓑草拂过朱漆柱,刮下点猩红碎屑。那碎屑坠入积水,竟浮出片半掌大的薄云!云絮吸饱水色渐成青灰,内里游动银电似的细芒。

“雷雨云跑下来了!”景琮趴在栏杆上伸手去够。薄云却倏地贴地游走,倏忽钻过藤架窜上东墙,墙根的苔衣染了云气,菌群顿时鼓胀如棉桃。细看那棉桃菌丝里裹着根断线,线头系着的银铃铛正与萧珂腕间那对形制相同!

“是上巳节弄丢的脚链!”萧珂提起裙角追过去,“跑过鹊桥廊就不见了...”

藤架阴影处忽簌簌作响。几只松鼠窜出来,尾梢都缠着七彩绣线,细线一路延伸至栖霞殿偏阁。门缝底下塞着半幅水红色轻容纱,纱上洇着淡茶渍——正是端阳宴后长公主丢的那件罩衫下摆。

偏阁里乱线如春蚕结茧。长公主斜倚纱帘剔绣针,脚边竹簸箕积满碎布头。她病后丰润些许,唇色如初开的石榴花,唯腕间还松松悬着祛病银铃。

“姑姑的绣绷能吃云!”景琮指着檐外惊呼。素白锦缎绷在雕花架上,吸足潮气的云絮正丝丝缕缕往上缠。绣棚边滚着紫竹绷子,绷面云丝己织成青灰锦——纹路恰与方才东墙逃走的碎云一模一样。

(云絮绞着绣线成经纬...)

萧珂解下银铃放入绷架。银铃浸了云气嗡嗡震动,震得云丝浮现断续针脚:一只三瓣嘴的白兔伏在茜草里,兔耳缺了角——正是幼时长公主给萧珂缝的生辰礼!

“那年急病昏迷时...”长公主忽笑出声,“梦见你们拿绣绷兜着云朵玩。”

窗外雷声闷在云里。我接过竹绷子往锦缎上续棉白絮,指尖过处云絮自生细纹:柳条垂露,春雀梳翎,还缺一角红窗棂。萧珂捻着茜草汁点在云锦上,茜红洇出半扇椒兰殿支摘窗——支窗的短竿还卡着景珩投进来的青梅。

(云丝竟记得这些细节?)

骤雨倾盆时,织机声与檐溜同响。景珩捧来乌木织梭,梭身镂刻的藤纹沾了水汽便发芽。他将木梭推进雪白云纬,藤芽勾缠丝线游走,刹那间锦面浮现朱漆游廊——廊角吊兰垂着花穗,恰是长公主去年腊月折给我插瓶的残枝!

“这织机通灵!”长公主取来螺钿小盒,剔些檀香粉洒在锦面。云丝吸香变作琥珀色,聚成她床头悬着的药师佛坠络子。佛眉一点朱砂突绽微光,光影里浮出小像:病榻前纯妃跪着念经,萧珂偷偷把蜜饯塞进药碗底,我蘸着药汁在纱帐画小猫...

(云影存着隔年温情?)

众人怔忡之际,织机吞云愈快。锦面翻涌青瓦朱檐,浮出长公主独居的栖霞殿春秋:廊下新染的艾香虎兜搁在石阶;窗边水红轻容纱晒褪了色;整匣没拆封的琉璃米珠蒙了尘——全是我们幼年闹着要的顽意。

“怪不得总在雨天犯咳疾。”纯妃撑着绢伞立在雨幕外,“原来藏了这些湿念想。”

雨停时满地青砖反着光。景琮追着流云跑过三进院,忽然捧着团半湿云絮冲回偏阁。那云絮里裹着个小巧油纸包,蜜蜡封印着胭脂铺的紫薇印——长公主少时最爱的樱桃膏香气隔着蜡纸透出来。

金匙剜出膏脂点在织锦药师佛的唇上。朱唇一沾云气,殿内突然响起长公主十五岁的清音:“别怕打雷呀,姑姑给你们缝个云锦袋装春雷...”

话音袅袅散入织机。机轴轧轧转动,吐出一截霞色云锦流苏。流苏坠着七粒珊瑚珠,珠孔串着乌亮丝线——线头竟系着偏阁帘钩上失踪的银脚链!

云霞渐染天幕。织梭被众人推着,在锦面补全栖霞殿的孤清岁月:萧珂及笄宴上醉酒跌坏的玉搔头,我贪凉剪坏的冰绡帷帐,景琮玩火燎着半幅竹帘...一桩桩糊涂账浮在云锦,全被长公主缝缀成花鸟图补在屏风上。

长公主忽抽出袖中绢帕拭眼,帕角的潮气渗入织锦。锦面雾气聚合处,浮现她月下收晒的旧物:整箱的藤球竹马,褪色的锦缎肚兜,连我婴儿时啃出牙印的玉环都在樟木匣里收着。

(她收着整整十年幼光阴!)

黄昏风起,云锦如活物漫卷西窗。纯妃取下景珩送我的羊脂玉佩压在锦边,玉光浸染处现出暗格:玄色缎囊绣着银虎符——分明是父皇征战时的护身符!长公主眼睫倏颤,她出嫁前夜亲手缝的护身符,在驸马阵亡那日被退还给父皇...

“风干了都发苦。”她指尖抚过云锦中的虎符轮廓,拈起缕云丝将符囊系回腰间,“不如晒满阳光香。”

织机忽然喧鸣如裂帛。万千云丝迸射成光雨,光雨裹住栖霞殿倾泻而下。青石瓦当沁出紫藤露,金柱浮凸雕花沁着油彩味,连长公主腕间银铃都变作金镶玉,铃舌垂着穗头挂霜的旧时梅。

最奇是长公主的妆奁匣——匣内半盒胭脂凝成水晶珠,珠内悬着点鲜活的朱砂色。她以簪尾轻叩珠面,胭脂珠中漾出笑声:“趁姑姑午睡,给她眉心画个王八!”

(分明是我三岁的嗓音!)

月升时众人困倚织锦屏。睡意昏沉间,萧珂的银铃盖在长公主膝头。铃身沾满夜露后愈发莹亮,照见屏风上的花鸟图突然展翅:竹帘补丁处飞出蓝尾鹊,冰绡破洞间游出红鳞鱼,燎焦的帘影里还跳出只叼着青梅的玉兔。

玉兔额间朱砂突射红光。光柱首冲云霄撕开夜幕,云絮如纺车垂落,刹那间裹住整座宫苑——再凝神己非锦上虚影:紫藤垂满珠玉帘,青砖缝挤出金缕梅,连太液池的锦鲤鳍都缀满萤绿点,在月下浮游如星河倒泻。

值夜太监敲更鼓时,鼓槌掠过藤花惊起流萤万点。那光斑落地成苔,苔衣又生云絮,栖霞殿阶前竟堆满绒白丝茧。长公主以银簪挑破茧衣,茧里滚出她端午丢失的莲香荷包——荷包鼓鼓囊囊,倒出来竟是风干的梅子和新渍的杏脯。

(那风是甜的...)

晨光初透,景琮搂着茧壳酣眠于织锦堆。我枕着的云絮忽散开,露出纯妃少时题在团扇背面的旧句:

“裁云补衾旧,织雾作新晴”

新晴的日光淌过栖霞殿金瓦,长公主新染的蔻丹蘸着露水,在石阶画了只展翅的朱顶雀。雀爪踏着的并非柳枝,而是从云絮中抽出的、亮闪闪的七彩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