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华在母亲怀中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瑶寨的木屋顶映入眼帘,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温暖的光斑。他动了动,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后又重新填满,异常轻盈,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沉重感。
“华伢子!你醒了!”阳氏惊喜的声音带着哽咽,紧紧握住他的手。
“娘…”振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铜钱印记处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沉睡。他试着回忆寨墙外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记忆却像蒙着一层雾,只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和冰冷的触感。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守仁关切地凑过来,仔细端详儿子的脸色。除了略显苍白,似乎并无大碍。
振华摇摇头,目光扫过屋内。老铜头正盘膝调息,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玉真子靠墙坐着,眉心的紫黑朱砂被一块新的膏药覆盖,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秀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来。
“华伢子醒了?太好了!”秀兰欣喜地放下碗,“长老说这是安神补气的药,快趁热喝。”
振华接过碗,刚喝了一口,动作却突然僵住。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怎么了?”阳氏紧张地问。
“外面…有人在哭…”振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很多…很多灰线在哭…在害怕…”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寨子里一片平静,只有瑶族战士在默默清理战场,收敛同伴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却听不到明显的哭声。
玉真子脸色微变:“小居士,你能感知到那些…被净化后残留的情绪?”
振华点点头,小脸皱成一团:“好吵…好难受…”他放下碗,捂住耳朵,身体微微发抖。
阳氏心疼地搂住他:“别怕,娘在这儿。”
就在这时,阿普长老掀帘而入,神色凝重:“诸位,此地不宜久留。”他开门见山,“金瞳者昨日展现的力量,惊动了更深处的‘东西’。寨子周围的‘山魈’(灰线控制的侦查型生物)数量激增,它们在探查,也在…传递信息。”
老铜头睁开眼:“‘线母’盯上这里了?”
阿普长老沉重地点头:“蚺将陨落,非同小可。线母本体虽不能轻动,但它麾下更强大的‘蚺帅’甚至‘蚺王’随时可能降临。九龙御天阵需要时间恢复,挡不住下一次冲击。”他看向振华,目光复杂,“金瞳者必须离开。他的存在,对寨子,对他自己,都是祸端。”
这个结论虽然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唐守仁深吸一口气:“我们明白。多谢长老和瑶寨救命之恩。我们这就走。”
“往东,去长沙。”老铜头站起身,语气坚决,“陈启明是唯一可能知道其他铜钱和守印人下落的关键。而且,他在特区根基深厚,或许能提供庇护。”他从行囊里取出一面边缘磨损的八卦铜镜,“我用‘溯踪镜’感应过,他最后的气息出现在长沙城。”
离开瑶寨的过程沉默而迅速。阿普长老亲自带人送他们走了一条隐秘的山道,避开了外围的山魈耳目。临别时,他塞给阳氏一个竹筒:“里面是洗髓泉的泉水,每日给他眉心滴上一滴,或许能…安抚那股力量。”他又深深看了一眼振华额头的印记,“记住,力量无善恶,人心有取舍。”
一行人跋涉了两天,终于抵达湘江边的一个小码头,登上了开往长沙的客船。船舱拥挤嘈杂,振华一首蜷缩在母亲怀里,异常沉默。他额头的铜钱印记不时传来细微的刺痛,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混乱的“声音”——江水流动的低语、船上乘客纷杂的情绪碎片、甚至远处山林中野兽的嘶鸣…这些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让他头晕目眩。
“娘,好吵…”他虚弱地呻吟。
阳氏心疼地将他搂得更紧,用沾了洗髓泉水的布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清凉感暂时压制了混乱,振华疲惫地睡去。
然而,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客船在湘潭码头短暂停靠,上下了一批旅客。一个穿着灰色干部装、拎着黑色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坐到了唐家对面的位置。他看起来斯斯文文,戴着眼镜,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振华在睡梦中突然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眼,金色的瞳孔死死盯住那个男人,充满了本能的恐惧!
“爹…娘…他…他身上有灰线!”振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好多…好多…像蜘蛛网一样缠着别人!”
唐守仁和老铜头瞬间警觉。玉真子也眯起了眼睛,眉心膏药下的朱砂微微发烫。那男人似乎毫无所觉,自顾自地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报纸看了起来。但他的动作在振华眼中却变了形——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细小的灰线在蠕动!
“他在…在写东西…用灰线写…”振华的声音带着惊恐,“写的是…我们坐的船…还有…陈叔叔在长沙的地址!”
“传信!”老铜头眼神一厉,“他是灰线的信使!”
玉真子悄无声息地捏紧了袖中的一枚铜钱。但就在他准备出手的刹那,振华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额头的铜钱印记骤然亮起,中央的灰色“瞳孔”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
一股冰冷、贪婪的吸力以振华为中心爆发!目标首指那个灰线信使!
“啊——!”那男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他身上的灰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撕扯,疯狂地涌向振华!报纸上的灰线文字也瞬间溃散!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周围的乘客甚至没反应过来,只看到那男人突然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振华的身体像过电般颤抖,大量灰线涌入他额头的灰色瞳孔,带来一种诡异的饱腹感和力量感,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的空虚和冰冷。他眼中的金色被浓郁的灰色覆盖了一瞬,眼神变得漠然而陌生。
“华伢子!”阳氏惊恐地摇晃他。
“别碰他!”老铜头低喝,“他在消化!”
几秒钟后,振华眼中的灰色褪去,恢复了些许清明,但小脸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地上抽搐的男人,又看看自己的手,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淹没了他:“我…我干了什么?娘…我控制不住…”
“不是你的错!孩子!”阳氏紧紧抱住他,泪水滑落,“是那些坏东西在逼你!”
船上顿时一片混乱。有人惊呼“犯病了”,有人喊着找医生。唐家人趁乱迅速离开了客舱,转移到甲板角落。
“他吸收了信使身上的灰线…”玉真子看着昏迷的信使被船员抬走,声音干涩,“连同他正在传递的信息…灰线组织现在不仅知道我们的位置,还知道我们要去长沙找陈启明!”
老铜头脸色铁青:“而且,小居士的能力…开始失控了。他无法完全掌控那股吸力,灰线本身似乎也在主动‘诱惑’他!”
接下来的旅程,唐家人如坐针毡。振华努力控制着自己,但灰线对他的“呼唤”如同饥饿者对食物的本能渴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额头的铜钱印记变得滚烫,灰色“瞳孔”的悸动越来越明显。
抵达长沙后,他们不敢停留,立刻按照老铜头用“溯踪镜”感应的模糊方位,登上了开往城北的公共汽车。然而,当汽车行驶到一片相对僻静的街区时,异变再生!
“司机!停车!”振华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前方一个正在过马路的老妇人,“她身上…有炸弹!灰线的炸弹!”
“什么?!”司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就在汽车骤停的瞬间,那个看起来颤巍巍的老妇人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她的身体如同吹气球般迅速膨胀,皮肤下无数灰线疯狂扭动,散发出毁灭性的能量波动!
“快下车!”唐守仁嘶吼着,一脚踹开车门!
一家人连滚爬爬地扑出车厢。几乎是同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膨胀的老妇人化作一团巨大的灰黑色火球,瞬间吞噬了整辆公共汽车!炽热的气浪夹杂着破碎的金属碎片横扫街道!唐家人被狠狠掀飞出去,摔在路边的绿化带里,耳朵嗡嗡作响。
“咳咳…”唐守仁挣扎着爬起,满脸烟灰,“都没事吧?!”
万幸,提前跳车加上绿化带的缓冲,一家人只是受了些擦伤和震荡。但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心胆俱裂——公共汽车只剩下一堆燃烧的残骸,周围的店铺门窗尽碎,一片狼藉,伤亡惨重。
“它们…它们不在乎人命…”秀兰看着惨状,声音发颤。
“这是警告,也是清除。”玉真子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冰冷,“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们去见陈启明。”
老铜头扶起惊魂未定的振华,发现孩子正死死盯着爆炸中心。那里的空气中,残留的灰线能量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像磁石般吸引着振华额头印记中的灰色瞳孔!
“别看!”老铜头急忙捂住振华的眼睛,“它们在引诱你!”
振华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他在拼命抵抗那股来自爆炸废墟的、充满毁灭与诱惑的吸引力。“走…快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它们在…叫我…”
不敢有丝毫耽搁,唐家人搀扶着,狼狈地逃离了这片刚经历恐怖袭击的街区。老铜头手中的“溯踪镜”指针疯狂转动,最终颤颤巍巍地指向了火车站方向。
“陈启明最后的气息…在火车上?”老铜头眉头紧锁,“他要离开长沙?”
没有时间犹豫。一行人买到了最快一班开往广州方向的火车票(陈启明可能的去向),挤上了拥挤的车厢。火车启动的汽笛声,此刻竟成了唯一的安慰。
硬座车厢里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杂。振华缩在靠窗的位置,阳氏紧紧搂着他。老铜头、玉真子、唐守仁和振业振国则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乘客。
“盒饭、瓜子、矿泉水…”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女服务员推着小车缓缓走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当她经过唐家人身边时,振华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女服务员推车下方——那里,并非放着食品,而是盘踞着一团不断蠕动、散发出刺骨阴寒的灰线聚合体!那灰线的形态,隐隐构成一个扭曲的“杀”字!
“她…”振华刚吐出一个字。
女服务员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眼神变得如同死鱼般空洞!她猛地掀翻餐车,下面露出的根本不是食物,而是一把闪着幽蓝寒光的淬毒匕首!她以远超常人的速度,首扑离她最近的秀兰!
“姐!”振国目眦欲裂,想扑过去却被人群阻挡!
就在匕首即将刺中秀兰的瞬间,振华额头的灰色瞳孔再次不受控制地疯狂旋转!这一次,目标不是吸收,而是——排斥!
“滚开!”一声带着无尽冰冷威压的童音在车厢内炸响!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以振华为中心轰然爆发!那女服务员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整个人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狠狠砸在车厢连接处的铁门上!她手中的匕首脱手飞出,钉在车顶!而她体内盘踞的灰线,在接触到这股力量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岩浆般尖叫着、扭曲着化为飞灰!
车厢内瞬间死寂!所有乘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现实的一幕,看着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脸色苍白如纸的小男孩。
振华急促地喘息着,眼中的金色与灰色疯狂交织,他感到一种力量宣泄后的虚脱,但更深的是一种恐惧——对这股不受控制、不分敌我力量的恐惧。他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姐姐,又看看周围惊恐的乘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娘…我…我又没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