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甘麦大枣汤

病房内,李道一的食指,依旧在杨春华小臂背侧的支沟穴上,一下,一下,稳定地刮动着。

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众人却无形中觉得,似乎带着拨云见日的神奇力量。

杨春华脸上的痛苦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婴儿般的放松和满足。

她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这久违的、纯粹的舒适感。

周克勤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点酸溜溜的嫉妒,最终被一种更深沉的敬畏取代。这小子……不是池中物。

王平安浑浊的老眼,紧紧锁在李道一那只神奇的手指上,眼神复杂难明,有惊叹,有探究,更深处,似乎还燃烧着一簇对某种失落传承重新现世的激动火焰。

欧阳自奋则像个刚被重塑了三观的木偶,呆呆地看着,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李道一刚说的那几句话:火去津生,津生则肠腑通……道医……道医……

靠在墙角阴影里的刘金水主任,彻底瘫了。

刚刚他还发怒要开除保洁员马金花,现在刘主任想的是自己以后在人民医院会是个什么地位了

唯一平静的人,只有李道一。

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宁静的世界。

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指下那细微的气机变化,以及眼前这位老妇人脸上,那重获新生的平和。

食指继续稳定地刮动着。

轻柔,稳定,一下,又一下。

刮过支沟穴,如同疏通淤塞河道。

杨春华躺在那里,身体彻底松弛,像一块被春阳晒暖的软泥。

折磨她十五天的绞痛、胀满、下坠感,潮水般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置信的舒畅。

她闭着眼,感受着那根手指带来的、持续的、细微的暖流。

这暖流不止在手臂,更仿佛顺着看不见的经络,淌进她枯竭的、焦灼的脏腑深处。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痛苦的泪水,是滚烫的,带着积压了太久委屈和煎熬的泪水,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无声地滑落,迅速洇湿了枕头套的蓝白条纹。

十五天了。

人民医院最好的病房,最顶尖的专家,最昂贵的仪器,最恭敬的态度。院长周克勤一天跑八趟,刘金水主任恨不得跪在床边伺候。

为什么?

因为她是淮江省卫生系统一把手。

他们治的是一把手,不是她杨春华。

他们的恭敬,是冲着她的位子,她手里的权。

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进来时,没多看周克勤一眼,没在意王老的身份,没在乎刘金水的咆哮。

他的目光,从头到尾,只落在她这个被痛苦扭曲了面孔的老妇人身上。

平静,温和,专注。

在这个年轻人眼里,她不是什么卫生系统一把手,就是一个在厕所里挣扎了十五天,拉不出屎来,快要被自己的污秽憋死的可怜老太婆。

他刮动手指,只为解除她的痛苦。

无所求而生其心。

纯粹的悲悯之心。

杨春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手指死死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多少年了?官场沉浮,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以为自己早己铁石心肠。

这一刻,却被这年轻人指尖的暖意,戳破了心防。

病房里依旧静得可怕。

只有李道一手指刮过皮肤的细微摩擦声,杨春华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所有人都被杨厅长无声的泪水震住了。

周克勤心头剧震,看向李道一的目光,敬畏更深。

这小子,不仅治了病,怕是连厅长的心都刮了一下!

王平安老眼精光闪动,若有所思。

欧阳自奋站在角落,脸色变幻不定。

刚才的傲慢、质疑,被那根神奇的手指和眼前这无声的泪水冲刷得七零八落。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菌群移植?先锋疗法?

在人家刮几下手指面前,简首像个蹩脚的笑话!

什么科学原理?什么循证医学?

那八个字像烙铁烫在他心上:火去津生,肠腑自通!

他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被这朴素到极致的八个字,轰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对自己所学可能只是冰山一角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每天下午西点左右,总会莫名其妙地烦闷、憋胀,像压了块石头,让他坐立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西医检查一切正常,只说是压力大,神经官能症。

此刻,这烦闷感似乎又隐隐浮现。

这是他的秘密。

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因为不敢说。

王平安的学生,居然有自己治不好的怪病,说出去会被所有人嘲笑的。

但每天下午西点准时来到的痛苦,让他难受。

欧阳自奋喉咙发干,舔了舔嘴唇。看着李道一那专注平静的侧脸,一种强烈的冲动压倒了残留的骄傲和自尊。

欧阳自奋往前蹭了半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和恭敬,甚至有点发颤:

“李……李医……李道长?”

李道一没抬头,食指的动作依旧稳定。

“道长不敢当,叫我李道一就好了。嗯?”

“那个……”欧阳自奋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我……我那个小毛病,想请教您。”

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首都来的、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年轻专家身上。

王平安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周克勤更是愕然。

欧阳自奋这小子,转性了?

李道一这才微微侧过脸,目光平和地扫了欧阳自奋一眼。

“讲。”

“就是……您说的,每天下午西点左右,”欧阳自奋赶紧说,语速有点快,“心口这儿,特别烦,闷得慌,像堵着气,看啥都不顺眼,想发火……检查又没事儿。”

李道一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很短暂。

“小事。”

欧阳自奋眼睛一亮:“能治?”

“甘草三钱,大枣七颗,淮南产的大麦一小把。”李道一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杨春华的手臂,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清水煮,当茶喝。”

“啊?”欧阳自奋一脸懵逼,“大枣?甘草?小麦?还要淮南的小麦?就……就这?加起来有一块钱吗?”

“连喝一个月。”李道一补充道,“少思虑,申时,也就是下午3-5点静坐一刻钟。”

“原理呢?”欧阳自奋下意识追问。

他自幼立志献身医学,刨根问底的职业习惯又冒了出来。